序/李敬泽
这是一部关于底部的书。
在个人的生命里、在我们的共同生活中,那些在底部暗自运行、从根本上支撑着我们的信念;那些让我们在有限的选择和浩大的无常中站立着、向前走去的力量;那些让我们最终相信生活和生命自有意义的、内心的神灵。
树意识不到它的根,树枝和树叶欢快地迎向天空,但树的生长、伸展其实来自于它的根。泥土中的力量引领我们向上。
所以,《命运》最终是关于“根”的,耐心的、千回百转的讲述,是一次远行——向着我们的根、向着我们精神的故乡和远方。
李敬泽
开篇
她就站在命运的入海口
回望着人生的每条溪流
流经过如何的业谷
我阿太哪想过,自己能活到九十九岁。
关于死亡这事,从六七十岁开始,她便早早作准备。
哪家的老人要去世了,但凡和她稍微认识,她就老爱往人家家里跑。拉了把竹椅,坐在老人身边。那老人看她,她便看那老人;那老人想说话,她就陪着说话;那老人闭眼,她也打盹。
她是耐着好奇的,抓着老人状态好点的时候,总要假装不经意地问:你知不知道自己要走啊?是不是从脚指头开始失去感觉?会觉得疼吗?……
在其他地方可能觉得这样问很是冒犯,但在我老家,正常到好像去人家家里打圈牌。而那些不久人世的老人,虽然觉得这样烦人,但大部分也接受——因为他们中的许多人,也这么干过。
在我老家,离世真是个技术活。
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习俗,老人是不能在自己房子外离开的,也不能在房间里离开。最正确的离世有且只有一种:一旦老人确定要离开人间了,就得当即要求子孙们把自己的床搬到厅堂正中间——就在家里,魂灵才不会走散;闽南家家户户都供奉着神明,就在厅堂里,在神明的注视下离开,魂灵才能升天。
因此,老人们到了一定年纪,就开始参与死亡侦探赛,聚在一起,琢磨着身体的各种征兆,切磋着各种杯弓蛇影的线索,像在百米冲刺的起跑线旁的运动员,竖起耳朵,随时听命运发出的枪声。出远门,甚至离自己家远点更是万万不能的,但凡有点死亡的灵感,便要赶紧跑回家来,躺下反复确定看看:是不是它来了。
这毕竟不是容易的事情,但好像大部分人都是有惊无险安然死去了。也有错得离奇的,比如我家那条巷子入口处的那个老人。
第一次他病恹恹地宣布,自己必须把床挪出来了,有亲友甚至从马来西亚赶回来。一开始当然是哭天抢地,各种不舍,后来发现死亡好像很有耐心,每个人心怀感激地抓住机会,轮流着追溯他参与过的人生。但死亡给的时间太宽裕了,故事翻箱倒柜地讲了再讲,费上十几天,最终还是讲完了,此后,便是无尽的焦虑:怎么死亡还没来?以至于竟然不知道如何相处:老人沉默地躺,亲人沉默地守,守了整整一个月,老人实在躺不住了,他悻悻地,在众目睽睽之下从厅堂里的床上下来,默默走出了家门,蹲在门口,抽了口烟。
老人很不服气,惦念着一定要有一次干脆利落漂亮的死亡。终于,他感觉时间到了,第二次宣布自己要离世了。亲人委婉地表达怀疑,老人笃定得很,自信,甚至有种输不起的恼怒。亲人们万般无奈,老人的床是可以顺着他的意思搬到厅堂的,只是紧闭着家门,讳莫如深,甚至不让邻居的小孩来串门。毕竟万一再没成功死去,又是一桩尴尬事。但,这件事情终究还是悄悄传开了,传开的原因,是小镇上的人又是隔了一个月还看到那个老人,大家心照不宣,知道又发生了一次失败的尝试。
这种失败,有种莫名的羞耻感,一段时间里,大家见到那老人总想安慰,好像安慰一个长得很大至今还尿床的小孩。
老人第三次睡在自家厅堂,依据的倒是亲人们的判断,毕竟老人是肉眼可见地衰弱下去,如漏气的球一般,每隔一个时辰就瘪了一点。虽然目标是让老人按照习俗标准地离去,但亲友们甚至街坊们,莫名紧张,如同这是老人人生最重要的一次考试或者赛事。
小朋友下了课,拿着作业往他家里跑。男人们下了工,端着饭碗也往他家跑。大家陪着他,为他鼓劲。这次老人终于成功地离开了,他突然脚一蹬的那刻,大家竟然不约而同为他开心地欢呼,继而突然意识到,人真的走了,才愣愣地坠入巨大的沉默和悲伤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