按照那神婆的说法,人就分两种死,死得好和死得坏。她说,死必须是果子熟了自己掉落地那种死,其他的死都是不对的死。特别是那种被哪个问题卡死的,自己想不开死的,做鬼的时候还要卡在那儿,下辈子又得重新过一遍当时卡死他的那个问题——太傻了,太亏了,她说。
你知道吗,人有好多辈子的;你知道吗,人为什么这么多辈子?就是要一辈子一辈子地过,最终过到人间困不住你了,那魂灵自然就轻盈了,也不用谁封,到时候你自然知道自己不是神也是仙了。所以,她觉得,自己神婆的工作就是让所有人死得好。
那天说完,她还对我扬了扬眉毛,嘚瑟地说:我这辈子肯定会死得很好,你也必须是。你要走的时候,我一定来验收。你要是趁我不在,就不好好死,看我不找你算账。
我那时候已经是她媳妇了,整天和她打打闹闹,我直接?她:那我要是活得很长,你就不投胎一直等我啊?
神婆咧嘴一笑:我就等,看你能不能活到九十九。
她没想到吧,我现在就活到九十九了。过几天或者过几十天,我就要死了,我就看着,她来不来接我,来不来验收。
据那神婆说,我第一次找她算账那晚,她就相中我了。我后来问过原因,她咧嘴一笑:就得这么活,这样活才能死得好。然后说:像我。
那晚,我阿母到了家,摔了锅碗瓢盆,撕了床单,踢了几下柱子,也就此没有力气地瘫倒在天井里,一直发呆到月亮升上来,直直照着她。我想扶起她,稍微走近一点,她大喊别动,喊着喊着,眼泪鼻涕一起流,任性地躺在地板上,一直看着月亮。我看了她许久,想着,我阿母现在不像是我阿母,更像我的妹妹,甚至我的孩子了。这样想之后,我就想去抱她。阿母愣了一下,后退了一步,似乎知道我想的是什么,马上以阿母的身份对我生气地大喊一声:做饭去。
我本来是想第二天白天再去找那神婆算账的,但白天阿母一定不会让我去,从小到大,阿母把我和阿妹看得那么紧,我们俩没单独出门过。要出去,就只能趁她睡着的晚上出去。
我从来没晚上出过门,我当时还不认识黑夜这家伙,不认识的东西我们都会害怕。但折腾到晚上十一点左右,我无论如何都睡不着,我知道了,不出去这一趟,可能第二天还是睡不着。
现在这世界到处都是灯,看不到真正的夜晚了。我们那时候,夜晚的那种黑是真的黑,墨水一般。当时我一开门,看到的是一团黏稠的黑涌过来,可能是海风吹着的感觉,这团黑,还像浪一样翻滚着。
那是我人生第一次单独夜行。我探出头,看到路影影绰绰沿着海岸线攀爬过去,一眼看过去,觉得格外漫长——我现在九十九岁了,我可以说,像人生一样漫长。
当时我确实站在门口犹豫了很久,但我想,这沿路都有我认识的神明,我不应该害怕什么。想,这所有寺庙的灯火,一年到头从早到晚都要亮着的,我不应该害怕什么。
这么一想,我觉得我可以夜行了。
我把门关上,一转头,趁内心的害怕还来不及抓住我的腿,抬起腿来就跑,冲进那团黑里。
我知道,两百多米远就是夫人妈庙,我一冲出去,就赶紧找夫人妈庙的灯火。果然,一到路上就看到,那灯火一跳一跳,像夫人妈的眼睛,一眨一眨地看着我。
海浪确实像在追着我,但我知道,夫人妈在看着我。一这么想,我就觉得,那些海浪像路边的狗,只是在你跑的时候喜欢跟着你跑,你慢了它跟着慢。
海上确实起起伏伏着一点点光,确实像一只只从海里探出来的眼睛。但我知道,夫人妈在看着我,一这么想,我就觉得,那一点点的光只是窝在海里的一条条鱼,热心为我打灯。
路上偶尔有人家还亮着灯火,快速跑过那户人家,可以听到喃喃的声音。但听不清,被风拉长了,可以像叹息,也可以像有人轻快地吹着口哨。路上偶尔有人影——我也不确定是什么,我不认真去看,而对方也好像看不见我——毕竟当时在夜半的海边,出现晃悠悠走的或者奔跑的人,都挺奇怪的,彼此都无法确定对方是什么。
偶尔还是会心慌,慌的时候身体马上会产生些奇怪的凉意,让我的寒毛都竖了起来。我对着那凉意说,别惹我啊,我认识夫人妈,认识妈祖娘娘,也认识大普公……说完,那凉意好像吓跑了。然后我知道了,这世界上很多坏东西都是在发现你软弱的时候才追上来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