杨万流还是整天盯着我吃药,还是整天盯着我的肚子看,还是张罗着自己的养殖场。我知道的,他只能这样活下去。他无法劝自己死心,但又舍不掉我,他在做的,其实就是让自己忘记时间,直到老了,也肯定生不出孩子了,才假装突然发现:哎呀,咱们还没生孩子啊。
我知道他在干吗,我在想,我一定要让他有孩子。
日子就这样过下去了,我忘记是哪一年了,北来大了,杨万流的养殖场也弄起来了。突然间,杨万流每天回来都说,有点奇怪。
他说不上来是哪点奇怪,但就是觉得奇怪,奇怪到,他吃饭的时候要和我婆婆说,睡觉的时候要和我说。
直到有天晚上,他从睡梦中突然蹦起来,说他好像想明白了。
他把睡着的我叫了起来。
他说,具体说不出少了谁,但是,就是莫名感觉,这镇上的人好像少了几个,又少了几个。在码头的船,好像少了几艘,又少了几艘。所以每次回来,就感觉心里慌了一下,又慌了一下。
他想了想,还是觉得自己得去和神婆说。
神婆还在院子里嗑着瓜子,听杨万流讲了后,一副早知道的样子。她往嘴里送进一颗瓜子,表情得意扬扬,说:放心,咱们地瓜干和鱼干可多了。吐出瓜子壳,又说:那天三公爷路过也对我说:蔡也好啊你快死了,死的时候我会来接你的。
过了几天,咱们这儿刮了一场很大的台风。
那台风大啊,把海都吹起来了,掀起来几层楼高,像大大的巴掌,往陆地一遍一遍地拍。
堤坝被拍塌了,海水就这样倒灌进来,一波波的,据说离咱们这儿十几里地的城区都被淹了。
水一淹大家才看得更清楚,原来每座庙都建在高高的崖石上,原来每座庙都是天然的避难所——有吃的东西,有睡的地方,还有神明在。
我婆家倒没有被淹到,但我婆婆过节一般,兴致勃勃地坚持要全家人也到大普公庙集合。
她说,以前天热时,大家爱在晒豆子的前院睡觉,一家的院子挨着另一家,像整个镇子一起打大通铺。她说,总有人会聊天,这边说的话,可能十几米远的那户人家答了,半夜还会有睡不着的小孩学猫叫,先是一声叫了,然后到处都有猫叫了。
她说,很多人挤在一起的机会不多,要珍惜,说不定这次聚后,大家就都要散开了。
她说,何况大普公庙里还有很多等着离开的鬼魂。大家都聚一起,那该多好玩。
一进庙里,我婆婆藏不住兴奋,和这个人聊聊天,和那个人聊聊天。一会儿抬头和神聊聊,一会儿对着空气好像在和鬼聊天。
杨北来一进大普公庙,就很开心地一直笑。我想起来了,他认识大普公,大普公也认识他的。
我婆婆挑了神像正对的最中间,她和杨万流各睡一边,方便她去串门聊天。我带着杨北来睡在中间。
半夜的时候我突然醒了,一睁眼,就看到低垂着眼睛的神明塑像直直盯着自己,感觉像是被自己的父母看着。我轻声地问大普公:咱们这世间没事吧?我婆婆也不知道是睡着还是醒着,突然回了一句:我会陪着你的。说完,就又开始打呼了。
第二天,海水就开始一片一片往后撤,每撤一步,都裹着冲出来的物件一起。
海水开始撤的时候,每座庙都陆陆续续有人出来看,后来干脆集体拿了椅子凳子,嗑着瓜子吃着饭,边讨论,边看。
海水撤了整整一天,大家才发现,原来咱们镇上,就属老街最低。被冲走的所有东西,就这样一层一层堆在老街。
所有人的生活被搅成一团,都混在里面了。
就靠着喊话,一座庙一座庙地把话接过去,最终商量好了,晚上每座庙各派五个人一起来看守这些共同的东西,明天一大早再来一一认领。
早上六点就开始,几乎镇上所有的人都围着了,把土层拨开,才发现,堆在老街上的第一层是被淹死的人的尸体。
有人指着那些尸体说:你看,这不,人终究是皮囊,魂灵一走,就浮起来了,比什么都轻。
也有人回:啧啧啧,那魂灵得多重啊。
当然得先认领这些尸体。
认领尸体终究是容易的,各家领走各自的亲人,筹办各自的丧事去。
这些尸体有老有少有男有女,认领的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。不同的组合出现,总有人在猜度着发生了什么故事。事实上他们都是用自己的故事去猜度别人的,猜着说着,反倒被别人知道了,说话的人大概经历了什么样的人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