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说我想想,发什么字。
邮局那人明显有点生我的气了。说:我帮你发了,就写“来”。
邮局那个人就那样发了,还收了我七毛钱。
我把那张写着“妻来”的纸条折好,放在胸口处那个兜兜里,心里暖乎乎的。
走回家的路上我想,这电报真好玩。杨万流对着天空说几个字,那几个字就这么飞,飞过大海飞过山脉飞来咱们镇上,然后就被抓到了,通过别人的朗读,送到我耳朵里。
我还在想,杨万流念“妻来”这两个字用的是如何的口吻。但这个问题,我哪怕见面也不好意思问他。
晚饭的时候,我随口和大家说了一下。我还交代,那块地咱们还得认真种着,一来不知道什么时候走;二来,那块地待咱们如此好,咱们也要对它负责任。
说完,我就说要去洗衣服了。
我妹跟过来,问:是连我一起吧?
我说:当然啊。我还想带上咱阿母和婆婆的牌位,还要带上那尊夫人妈。
我阿妹开心地说:那我可以去找双喜了。这几天我就开始和夫人妈交代,保佑咱们不会晕船。
我说:夫人妈好像不管这个。
果然,第二天杨万流的电报就来了,就一个字:好。
我翻来覆去看那个“好”字,觉得,杨万流待我真好,命运待我真好。我甚至在想,我此前是不是误解命运了。虽然很多日子苦了点,但留在最后的还是甜滋滋的感觉。
杨万流不断有信息过来。在申请了,在订票了,在确定日期了。然后确定日期了。我记得,是十月初,杨万流的一封电报里说:月圆人团圆。
那一天,村长给我送来了一堆本子和几张纸,乐呵呵地说:拿好了,这是你和杨万流的鹊桥。
自那天开始,我就每天晚上都要看着月亮。
月初的时候自然就是月牙,每天胖一点,每天胖一点。我看着月亮,心就扑通扑通地跳。
我让全家人开始整理东西了。
除了我阿妹有几箱子衣服,大家可以整理的东西也不多。
我看见西来还是带上了他第一天来找我时穿的衣服和皮鞋。他用其他衣服包住,生怕我看见了。我就假装看不见。
当时送百花来的那个花篮,是北来惦记着要带上的。北来自己带上了他来时包他的襁褓。
家越整理越空,镇里知道我们要走的人越来越多。
他们就坐在我家,看着我们各自收拾。
有人难过了,会偷偷问我:那尊神能不能留给我们?
我看着他们,不好拒绝,但我又真想带她走。她是那神婆留给我的,我要去面对的还不知道是什么日子。
但我没说出“不”字。我就笑了笑。
出发的前夜,我跑去敲了村长家的门。村长开门了,乐呵呵地笑:要走啦。
我说:是啊。
我说:村长,那块地就还给人民群众了。地里的地瓜这几天就可以收成了,你得找个对它好点的人。那块地,真是温柔的地啊。
村长说:好,我找个温柔的人。
我说:村长,我的家我就先锁上,你帮我看着好不?说不定以后还会回来的。
村长说:好,但你最好别回来了。杨万流多好的人啊。
我说:是啊。杨万流多好的人啊,他应该再娶一个。
村长说:你下辈子再嫁他,再多生几个补偿给他不就好了。
我、我阿妹、北来、西来各挑一个担子。
我前面的大筐里挑着百花,后面挑着行李,行李里藏着那神像以及我阿母、我婆婆的牌位。他们三人挑的全部是行李。我们就这样出发去车站了。
我们要从镇上的车站,搭车去隔壁的安海镇,再从安海镇搭车去厦门,再从厦门搭船。
上了车,我就很紧张,担心孩子们会不会晕车。
还好,阿妹、北来、西来、百花都不晕车。
反而是我紧张过头了,吐了一路。
到厦门的码头了,我们远远地就看到“马来西亚”四个字,就跟那侨批上一模一样。
万流就在马来西亚啊。我要去见杨万流了。
西来用国语问了一路,我们终于找到了一个关卡。我把所有本子和纸都拿给工作人员。他们一个个核实着,说,喊一个名字,我们就过去一个人。
过道不让停的,一进去就要直直往里走,说里面还要检查几下,然后就上船了。
第一个喊的是蔡屋楼。
我得挑百花过去。我说,能否让别人先过去,我等一下。
第二个喊的是杨北来。北来开心地过去了。
第三个喊的是杨西来。西来开心地过去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