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命运(35)

作者:蔡崇达

这样想之后,我就不想堵住我阿母了。这样想之后,我就站在我家的天井里一直嚷:阿母你走吧,你赶紧走吧,不要回答我,不要回答我婆婆,你赶紧走吧。

神婆不知道我心里想的是什么,但她看我哭了,用嫌弃的口气,喃喃说着:算了算了,走吧走吧,我不和你怄气了,你也别来找我了。

要走回家的时候,又走到那个岔路口。直走,是我的新家——那神婆的家。右拐是入海口那块崖石。

我走到我婆婆前面去,往右拐。我走到这入海口的崖石上,一直往海边看。

我婆婆说:你想看到谁吗?你可以对着海喊名字。

我还在哭着,我想着,我不能喊,就让我阿母安心地走了吧。

我转身要走,神婆却突然兴奋地叫我赶紧看,往海的深处看。

我看到了。我看到了一座巨大的岛屿,往我们的方向游过来。

我嚷着:是阿母吗?是你吗?

那座巨大的岛屿像听到我的声音,游过来的速度更快了。

我哭着喊:阿母是你啊,真的是你啊。

然后我心慌地想,不行,我不能拖住我的阿母,我得让我的阿母走,我得让我的阿母赶紧去找她的阿爸阿母。

我哭着对那岛屿喊:我不想你了,你赶紧走吧,我真的不想你了,你赶紧走吧。

那岛屿停住了,像听到我的话了,在犹豫着,在难过着。然后,一整座岛,就突然完全消失了。

回来后,我婆婆——那神婆,关了三天家门。

她没说为什么。大家看门关着,自然就知道了,连敲门的人都没有。

我婆婆还是躺在藤摇椅上,还是嗑着瓜子。一躺一整天,嘴里喃喃的,一直嗑着瓜子。

我问杨万流:要不要去和她说说话?

杨万流说:不用,应该是一堆鬼和一堆神轮流来安慰她。

我说:你怎么知道。

杨万流说:我奶奶去世的时候,她也这样。

阿母的葬礼最终还是我婆婆操办的,边操办,边咒骂着:我就不应该给你办送行礼,我就不应该。

说完,还是干练地指挥着。

别人的葬礼会有一堆亲戚守灵泡茶嗑瓜子,我阿母的葬礼也有了——都是神婆的信徒(或者顾客)们。

别人的葬礼会有西洋乐队和南音团,我阿母的葬礼也有了。

别人的葬礼要游街,游完这个活了一辈子的地方,再送到海边的墓地。我阿母的葬礼也有了。

我婆婆就是不安排念悼词的环节。我妹问:为什么?

我婆婆对我妹说:我和你姐还在生气。

但我婆婆还特意邀请来几个读过书的先生,穿着大褂披着红绸带骑着马,马的头上别着朱砂笔,走在阿母葬礼队伍的前头。

我问过婆婆,为什么要做这样的安排。我婆婆说,笔能点开天地,为灵魂开路。路开好了,她赶紧走吧。

出了镇子直直往海的方向走,便是我阿母最后的容身之所了。

杨万流已经让人把墓地做好了,墓洞也挖好了。我偷偷瞄了一眼,黑不溜秋的,恍恍惚惚地看不到底,心里咯噔咯噔跳。

想着,阿母睡在里面该多冷啊。

我问我婆婆:我阿母来了吗?

我婆婆依然气呼呼的:我不知道,我不和她说话。

第一锹土撒进去的时候,我才想到,我忘记问我阿母那个问题了。我赶紧从我心窝窝处最深的那个口袋,掏出我画的阿爸的画像,打开了,对着躺在土里的棺木里的阿母悄声问:阿母啊,我阿爸是长这样吗?

阿母当然没有回答。

你太姨好像听到了,激动地跑过来,想抢我那幅画看。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,下意识把画一揉,放嘴巴里吞了下去。我妹拉着我捶打了许久。

阿母的葬礼一结束,我就突然莫名觉得自己的身体轻飘飘的。一整个队伍往家的方向走着,我边走边想,因为我是无父无母的人了,所以我身体轻飘飘的。这样一想,好像我是如何来到这世界的,甚至我整个人,都是不真实的了。

神婆可能知道我在想什么,手把我挽得紧紧的。

神婆说:我问过了,你阿母只是滑下去的。

我愣愣地看着神婆。

神婆点点头:真的,我问过很多神了,我还和他们吵架了。你阿母死得很好。我还要求,你阿母下次投胎,要有个好命运。

我鼻子一直酸:那你为什么还不和我阿母说话?

神婆说:嫌她没用啊,这么难看的命运压上来,至少得打它几拳头吧。

我眼眶一直红:怎么打啊?

神婆说:以后我教你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