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对着电话喊:那你走后我找得到你吗?你会留一尊神给我吗?
阿太听到了,就是不肯接电话,但在电话那头喊着:我也没那么神通广大,不确定能让你找到我。神我也没有,我争取啊,争取常来梦里看你。
我在周刊社工作,每周总有一个晚上要熬夜盯着排版。那个晚上,我就在编辑部的行军床上睡着了。
正睡着,我感觉有人打开了我的办公室,推门进来。我太困了,没有爬起来,只感觉到有手在摸我的头。我醒来,看到是阿太。
阿太说:我要去搭飞机了,你送我吗?
我愣了一下:搭飞机?你去哪儿?二舅公不是不在马来西亚了吗?
阿太笑着说:快起来,轮到我走了,你得赶紧起床来送我。
我醒了,我知道了。
阿太的葬礼是二舅公的妻子丽明从马来西亚飞回来主持操办的。她说:你二舅公生前交代了,阿娘走的时候,必须办得风风光光。她还说:你二舅公,应该已经接到你阿太了,他是那么孝顺,不会让自己的阿娘一个人走那段路的。而且他还挺有本事的,应该能说服那边的神给你阿太优待吧。
大舅公的后代应该还在广州,没有一个人来。我外婆的小孩倒全都来了。他们见我也赶回来了,问:是不是你记得阿太说的那句——神婆说她一辈子无子无孙无儿送终,所以你就一定要回来啊。
我说:当然,我家阿太必须赢啊。
我阿母走过来,哭得难看死了,很坚定地说:就是你阿太赢了啊。她怎么能输?
然后还说:我都可以想象得到,她对来接她的神明和祖先,那副得意扬扬的表情。
说完,我们一起笑了。旁边同样也在办葬礼的人白了我们一眼。他们估计觉得,我们是特别不合格的子孙吧。
回北京后,我想,我得把阿太告诉我的故事写成一本书,我想,这样,即使她不来看我,我也可以把她留在书里——这样,我就可以随时找到她了。
有一天晚上,我提起笔开始写了。那篇文章叫作《皮囊》。
皮囊
我那个活到九十九岁的阿太——我外婆的母亲,是个很牛的人。外婆五十多岁突然撒手,阿太白发人送黑发人。亲戚怕她想不开,轮流看着。她却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股愤怒,嘴里骂骂咧咧,一个人跑来跑去。一会儿掀开棺材看看外婆的样子,一会儿到厨房看看那祭祀的供品做得如何。走到大厅听见有人杀一只鸡没割中动脉,那只鸡洒着血到处跳,阿太小跑出来,一把抓住那只鸡,狠狠往地上一摔。
鸡的脚挣扎了一下,终于停歇了。“这不结了——别让这肉体再折腾它的魂灵。”阿太不是个文化人,但是个神婆,讲话偶尔文绉绉。
众人皆喑哑。
那场葬礼,阿太一声都没哭。即使看着外婆的躯体即将进入焚化炉,她也只是乜斜着眼,像是对其他号哭人的不屑,又似乎是老人平静地打盹。
那年我刚上小学一年级,很不理解阿太的冰冷无情。几次走过去问她:阿太你怎么不难过?阿太满是寿斑的脸,竟轻微舒展开,那是笑——“因为我很舍得”。
这句话我在后来的生活中经常听到。外婆去世后,阿太经常到我家来住。她说,我外婆临死前交代:黑狗达没爷爷奶奶,父母都在忙,你要帮着照顾。我因而更能感受她所谓的“舍得”。
阿太是个很狠的人,连切菜都要像斩排骨那样用力。有次她在厨房很冷静地喊“哎呀”,在厅里的我大声问:“阿太怎么了?”“没事,就是把手指头切断了。”接下来,慌乱的是我们一家人,她自始至终,都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。
病房里正在帮阿太缝合手指头,母亲在病房外的长椅上和我讲阿太的故事。她曾经把不会游泳,还年幼的舅公扔到海里,让他学游泳,舅公差点溺死。邻居看不过去,跳到水里把他救起来。没过几天,邻居看她把舅公再次扔到水里。所有邻居都骂她狠心,她冷冷地说:“肉体不就是拿来用的,又不是拿来伺候的。”
等阿太出院,我终于还是没忍住问她故事的真假。她淡淡地说:“是真的啊,如果你整天伺候你这个皮囊,不会有出息的,只有会用肉体的人才能成材。”说实话,我当时没听懂。
我因此总觉得阿太像块石头,坚硬到什么都伤不了。她甚至成了我们小镇出了名的硬骨头,即使九十多岁了,依然坚持用她那缠过的小脚,自己从村里走到镇上我老家。每回要雇车送她回去,她总是异常生气:“就两个选择,要么你扶着我慢慢走回去,要么我自己走回去。”于是,老家那条石板路,总可以看到一个少年扶着一个老人慢慢地往镇外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