好像是他们去马来西亚的第七年吧,有一天,应该是中午,我正在田里干活,百花坐在田埂上看北来他们的照片。邮局的人竟然找到田里来了,说,有封很着急的电报要我赶紧去邮局领。
我说:电报已经着急了,还有更着急的?
邮局的人说:是加了价的急件,所以得赶紧找到你。
一听这么着急,我赶紧挑上百花,往邮局跑。
边跑我边琢磨,不对啊,这么着急肯定有急事,发电报的,肯定是马来西亚那边,然后我担心了,我喃喃自语着,也不知道在警告谁,就是低声喊着:无论你是什么东西在哪儿,如果北来出事,我就马上跟着死,死后上天入地我都要闹到底;如果西来出事,我就马上跟着死,死后上天入地我都要闹到底;如果阿妹出事,我就马上跟着死,死后上天入地我都要闹到底;如果杨万流死了……我说到这,愣了许久。我突然知道了,杨万流死了,我好像听到他的声音了。
那份电报就七个字:万流亡遗物寄回。
我就知道。
我感觉到了,我刚刚就感觉到了。杨万流走了,我没有丈夫了。
我挑着百花,边哭边回家。到了家,我对着那神婆的牌位和牌位背后的夫人妈说:万流走了,你们赶紧去陪他啊。
我很想知道,他是怎么走的。他那么强壮的人,他那么聪明的人。讨大海没让他死,被抓壮丁没让他死,跑到马来西亚没让他死,怎么现在就死了?但电报上分明有这三个字:万流亡。
我想着,我可以做什么呢?我做不了什么。我没有他的尸体,我没有他的照片或者画像,我没法给他办葬礼,我不会和鬼神说话,也没法和他说说话啊。我甚至发现,我开始忘记他长什么样了。
我其实有好多话想问他。
我想问杨万流:炮弹上那颗心是你刻给我的吗?
我想问杨万流:下辈子还要不要我继续当你妻子?我知道,你可太生我气了。但我就想问,这么生我气,还要我吗?
我想问杨万流,如果他愿意我下辈子还当他妻子,他希望要几个孩子啊?
十个、二十个,要多少个我都生。
但我不是神婆,我没法和他说话,要不,我知道的,他现在肯定飞回来了,肯定就在我身边了。
足足等了半个月,我才收到杨万流的遗物——那是一堆信。
原来杨万流每周都给我写一封信,从他到台湾再到马来西亚,只有我不去马来西亚的那些日子,他停了三个月,但此后又继续写了。只是一直没给我寄。
我想,他开始写的时候,应该是想等我去马来西亚的时候拿给我看。他应该一直在想象,我看到这些信时的表情。
结果我没去。
我想,他后来写的时候,就是准备等自己死后才给我了。
邮局的人问我,要不要帮我念。那邮局的人很好,说,他可以每天下班后,来我家帮我念,一天念几封。
我说:不念了。
一来,我害羞,我不知道杨万流会写什么。二来,我觉得不用念了。我死后自己拿着这些信去找他,让他念给我听。我知道,他肯定舍不得投胎的,一定会等我一起走的。
不过我还是一封封地把信拆开了,一张张地摸。然后,我看到了,每封信的结尾,他都画了一颗心。
我开心地想,我就知道,当时那颗炮弹就是杨万流打过来的——他从来不对我说什么肉麻的话,但他把那颗心刻在炮弹上。那炮说得可大声了。
阿太讲着讲着,笑得像个孩子,沟沟壑壑的脸,突然害羞地绯红了起来,看上去,就像是夕阳映照着的斑斑驳驳的大地。
我还想问关于杨万流的故事,她用脚踢了我一下,说:我和他的事情,我自然会说,你干吗问?
然后,我阿太说:对哦,我得告诉你一件事情,是过了许久许久之后,我也忘记具体时间了,很多华侨寄侨批回来,说自己要出门前,向神明许过愿,如果自己平安健康,就一定要给神明的庙宇添砖加瓦。
据村长说,上面研究了很久,想着,还是得赶紧把庙重新修起来。但是修庙遇到一个问题:那些神明的样子,又没有画像,怎么塑啊?
这个时候,先是有人不好意思地说:其实当时我偷偷把妈祖金身给藏了。大家听了,愣了一下,这怎么藏啊,当时要炼钢,谁的家当没被翻过?那人红着脸说:我把妈祖金身藏被窝里啦。大家一听奇了:你抱着神明的金身,你怎么敢啊?那人生气了:怎么不可以啊?那可是老母亲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