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命运(5)

作者:蔡崇达

阿太要开始讲她的人生了,她就站在自己命运的入海口,回望自己生命里的每条溪流。她眯上眼的样子,又像在回味某道好吃的菜:我的命运可有趣了。然后把身子一摊,像是个在阳光下沙滩上晒着太阳伸懒腰的年轻人:

我十五岁那一年,我阿母把我带到一个神婆家里算命,那个神婆看着我说:这孩子啊,可怜啊,到老无子无孙无儿送终。我阿母恼极了:说什么啊?那神婆重复道:无子无孙无儿送终。我阿母顾不上对方自称是神明附身,把手帕一扔便要去打她。不想,被那神婆一把抓住,嗔怪着一推:是你要问的,又不是我要说的。那神婆转身想离开,我本来无所谓这种神神道道的事情,但看到阿母被欺负了,也生气,追着那个神婆问:谁说的?

神婆转过身,说:命运说的。

然后我撸起袖子,两手往腰间一叉,脚一跺,说:那我生气了,我要和他吵架了。

阿太说这话的时候,自己笑开了,我知道她看到了,看到了八十多年前那个气鼓鼓的自己。

我也看到了——

回忆一

层层浪

你们就此没有过去,只有将来

我十二岁那会儿,我阿母每天都要去烧香问卜。

倒不是求神明,而更像是去找神明们讨说法的。

早上六七点的样子,她挎上竹篮,放一袋粿子,抓一把香,便要出门了。我和我阿妹——你太姨,就赶紧追了出来,跟在后面。

我阿母缠过脚的,穿的鞋比十二岁的我穿的大不了多少,走路走得格外用力,左右左右一扭一扭,两只手跟着像船桨摆动起来。

我和我阿妹——你太姨,一左一右追着她走。太远,总感觉要被抛下了;太近,随时要被手甩到。我们仨,看上去像是一个罗汉领着哼哈二将,又或者佘太君领着杨门小女将。只差没喊:冲啊。

虽然看着这配备,就可以笃定是去烧香的,但总有人不相信地问:这是去哪儿啊?

拜神去——阿母的回答像支箭,在提问者的语气词还没结束时,就当即射到了耳根。

我也是那一年才知道,为什么咱们这庙多:因为人生需要解决的问题真多,一个神明,不够。

庙都是沿着海边修的,像是圈着海的一个个哨所。

从我娘家出门右转,第一座庙是夫人妈庙。夫人妈是床母,男欢女爱以及小孩的事情归她管。庙里墙壁上画满了二十四孝,还有些壁画,平时是用红布遮着的,只有新郎新娘结婚那天才能挑起红布看。

第二个是妈祖娘娘庙。妈祖娘娘的庙里,总是鸡飞狗跳的。乡邻们处理渔获的时候在那儿,打牌的时候在那儿,到了饭点端着饭菜也都聚到庙里吃。边吃边相互逗闹着。我阿母在那儿问卜的时候,总要被打断——有人嬉嬉笑笑地突然冲到妈祖娘娘面前嚷着:妈祖娘娘评评理,是不是我看上去就比她腰细屁股大?另外一个人追来:妈祖娘娘会笑你老来傻,这么大年纪还不正经……

我问过阿母,这妈祖娘娘管什么。阿母回答:妈祖娘娘就是大家的阿母。

第三座庙是关帝爷庙。正中间是关帝爷捧书夜读的神像,左边的墙壁上镌刻着“春秋”,右边是“大义”。神殿层层叠叠的梁柱上垂下一盏盏油灯,星星点点的,像星空。

第四座庙是三公爷庙。他整个脸都是黑的,据说是因为帮皇帝试毒药中毒而亡,因而升天当神的。他管的好像是世间的公正。

第五座是孔夫子庙,第六座是观音殿,第七座是……

我最不喜欢去的,是最后一座大普公庙,大普公庙就在入海口——我后来的婆家这边。

这庙里除了大普公,还有黑白无常以及一尊黑狗的神像。按照咱们这里的说法,有些人死后还会因为眷念、仇恨、不甘等而不愿意离开,这些魂灵留在人间总要搞出点事情,大普公的职责就是普度众生,帮着它们升天。

据说一年到头,大普公都在走街串巷,寻找窝在某些隐秘角落的魂灵,把它们一个个,哄小孩般哄到自己的庙里来。但升天仪式一年只有一次,那就是七月的最后一天,其他时候,大普公搜寻来的魂灵就都暂时住在庙里。

也不知道是不是暗示,我总觉得那座庙凉飕飕的,又莫名有种拥挤感——毕竟这么多魂灵和大普公挤在这么一座小小的庙里,该多不方便。我因此觉得大普公的神像总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。

只有七月才说得上热闹。七月一开月,整座庙陆续排满纸扎的马,到了七月的最后一日,把所有纸马一起拿到庙前的广场上,一匹匹摆好,头朝西边的方向,再一匹匹点燃——按照咱们这儿的说法,这一匹匹马驮着一个个灵魂就此飞天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