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哭着走进镇里,路过一户人家,有个女人向他招手。那个女人见他好看,问他,可不可以叫她阿母,可以的话就给他东西吃。他叫了,女人也给东西吃了。
他在那人家里住了几个月,那户人家有爷爷有奶奶,还有个姐姐,但没有父亲。大家都很疼他,不仅给他吃的,还给他衣服,教他闽南语,还想着要给他一个新名字。他一直期待那个闽南语的新名字,有了这个新名字,他觉得自己才算是这里的人了。
有一天,那女人帮他穿上原来的衣服,说:你得走了。
他问她为什么。
那女人说:你是坏人的孩子,你不是我的孩子。
她说:我的丈夫就是被那些坏人抓走的。
那爷爷在哭,那奶奶在哭,那姐姐在哭,但那女人哭着用扫帚赶他。
他说,他没再说话,换上原来的衣服出门了。
我问他:那户人家住哪儿?
他摇摇头说不记得了。
我知道,他其实记得的。
我问他:你叫什么名字啊?
他摇摇头说,他忘记了。
我知道,他其实记得的。
他说,他想有个新名字。
我知道,他是想有个新阿娘。
他当时还在说着,北来抱着百花在旁边听着。北来听到那小男孩也想要个阿母,跑到我身边来,紧紧靠在我身上。
我问阿妹:要不这孩子你要了吧?
我妹说:我不要,我有我家泥丸。
我妹看那小男孩眼眶又红了,赶紧解释:我有亲生的儿子,我知道他还活着,我肯定没法疼另外的孩子的。
我想了想,现在外面太多没有阿母的孩子了,要不是那神婆,我早就是没有阿母的孩子了,所以我说:那我来当你的阿娘吧。
其实,说完这句话,我自己心里偷偷慌了一下。我知道的,家里的地瓜干本来那神婆就只准备了我、北来和她的量,后来百花也大了,又有了阿妹,现在又有了西来。
我想,要是我能和那神婆说话,神婆会怎么说呢。然后我知道了,那神婆会说:就活下来,偏活下来,活下来看它能拿你怎么样。
北来以前是和婆婆一起睡的,婆婆走了,我本来就担心他,刚好就让西来和他一间房。
北来嘴里嘟嘟囔囔,但终究没有说一个“不”字。
折腾了许多天,我抱着百花,一沾床就睡着了。
突然有人没有敲门就要推门,那横冲直撞的声音,我知道是阿妹。
我说:阿妹你干吗?
阿妹说:我想和你们睡。
我问:为什么?
我阿妹说:我怕。
我说:你都当母亲的人了。
她说:但我是你阿妹。
我知道拗不过她的,就开门让她进了。
我们正睡着,又听到很有礼貌的敲门声,我问:谁啊?
外面的声音是国语,他说:阿娘,我能和阿娘睡吗?
是西来。我知道他怕梦见那个尸体做的浪。我开了门,让他进来。
他真是懂事的孩子,看到床上很挤,就把席子往地上一铺,说他打地铺。我怕地上凉,在席子下面又铺了被子。铺好了,我问:那北来呢?
西来说,北来不肯过来。
我知道北来的,我叫西来陪我去叫他。果然,北来正把自己捂在被子里,一个人呜呜地哭。
最终,一家人齐齐整整挤在一个房间里了。
大家心里都踏实了,一会儿就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打呼声。我反而睡不着了。借着月光,我看看百花,看看阿妹,看看北来,看看西来。
我想,我就是死都要让你们活下来。
第二天一大早,我早早地打开门,搬了张板凳,就坐在大门口等。
我阿妹看到了,问:你在等什么啊?
我说:我在等管事的人来找我们。
我阿妹问:他们为什么要找我们啊?
我说:婆婆的葬礼边游街还边喊,就是想让大家知道咱们在。知道咱们了,现在管事的人才知道来找咱们。以前婆婆说过,没去祠堂登记的孤魂野鬼是没供养吃的,最终都要饿成厉鬼。咱们在这新世道里都还没登记,都还是孤魂野鬼,肯定活不下去的。
我阿妹笑得很开心地说:所以那场葬礼一边送婆婆去阴间,一边送咱们回人间,是吧?
我想了想,好像真是这样。
那个早上,来接我们回人间的人,一直没有来。
等到快十一点了,我想,不行我就开始嚷。这样一想,我就马上嚷了:现在谁管事啊?管事的人管下我们啊。
第一声,没有人应。
我站到路中间再喊:管事的不管事,我就去镇上叫嚷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