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其实一直想数数杨万流走了多久了,但每次想数的时候,我就故意打断自己。我可不想也成为入海口崖石上的望夫石。丢人丢到底了,几百年一直立在那儿,被人知道她们一直在盼着自己丈夫回来。我和她们不一样,是我让丈夫去的。
我其实也一直想数,我阿妹多久没来探亲了。但我也故意打断自己。第一周没来,我是心里空了一下;第二周没来,又空了一下,再一下……再后来,我心里突然变得很安宁,估计心里空成一片湖了。湖里的水,就是我反复告诉自己的话:这不就是遂你所愿吗?
我忘记过了多久,至少过了一个春夏秋冬了。那天记得我在发呆,然后听到门口传来一个小孩的声音。那小孩在哭着,还边哭边喊:小姨小姨。
我当时觉得奇怪,心里想,怎么有人让小孩哭成那样?我抬头往外望,那时候是大中午,太阳晒得马路明晃晃的,我就看到一个女人,推着一个小孩往我家的方向来。
那小孩应该是刚学会走路,走得一蹦一蹦的。那小孩应该是刚学会说话,重复地说着两个词语:“小姨”和“阿母”。
我一开始没认出推孩子的女人是谁,只看到那孩子边往我的方向走,边喊一声阿母,然后又哭着回头,喊一声小姨。
我揉了揉眼睛——怎么那女人好像是我阿妹?但她胖了一圈,而且老了许多。那女人也看到我了,突然间开心地笑了起来,然后又哭了起来,抱起前面的孩子,直直往我这边来了。
她一笑,我认出来了,是我阿妹。她一哭,我更确定了,她是我阿妹。
我阿妹抱着孩子走到我面前,又哭又笑,然后催着自己怀里的孩子,说:叫啊,泥丸叫阿母啊。
那小孩紧张地看着我阿妹,哭着喊:小姨小姨。
我愣住了,说:宝宝好,那是你阿母。我是你大姨。
那宝宝困惑地看着我。我阿妹说:赶紧叫阿母。
我明白了,我太生气了,我哭着大骂我阿妹:别乱说,你别乱教孩子。
那宝宝此时却突然对我喊了声:阿母。
我阿妹开心地一直哭一直笑,我生气地一直哭。
我阿妹得意地仰着头说:我厉害吧,杨万流一走我就想到这个方法。我阿姐有孩子了。
说完像小时候那样,哇哇地大哭起来了。
阿母走的时候,我好怕你也走了,杨万流走的时候,我好怕你也走了,所以我只有这个办法了。我只有这个办法了……
那天晚上,阿妹说她不回去了。她说,从生完孩子,她开始教孩子喊自己小姨,王双喜就明白了,就开始和她吵架。她说,今天她要来的时候,王双喜和她拉扯上了,还恶狠狠地说,走了就不要回去。
所以我就不回去了。我阿妹大声地宣布,好像她宣布了就有效了,就像她以前一样。
人好玩的一点是,只要有人记住你曾经是什么样的,你在她面前就会又活成什么样。
我反复打量阿妹,她身上有许多以前没有的东西——她真是个母亲,那看着孩子慈爱的眼神,是以前我没见过的;那一手抓着孩子的腿、一手换尿布那个麻利劲,我以前也没见过;她也真是个妻子,虽然还是梳麻花辫,挑起水来的那股力气比我还利索,切菜削地瓜,啪啪啪的,眼睛都不用看那把刀。
我看着那些多出来的动作,想着阿妹离开我的那些时间,她过的是怎样的生活。我想着,我家阿妹真的长大了。然后我叫了一声:阿妹啊。我阿妹一转头,笑开了小时候的样子,又一蹦一跳地跑过来:干吗啊?
我阿妹,还是我阿妹。
阿妹不回去,王双喜只能来了。王双喜是下午来的。还是瘦瘦白白、扭扭捏捏的。一个男人生气成这个样子,我觉得其实还挺可爱的。
他气呼呼地对我阿妹说:蔡屋阁你赶紧回去。
我阿妹甩过头,自己抱着孩子,跑回她原来的屋子去了。
我看到王双喜眼眶都红了,我说:双喜别急,我来劝。
王双喜抬头看我的那一眼,我觉得他委屈得像女婿看到了丈母娘。
然后我想:对啊,我应该就得是他的丈母娘了。
孩子玩了一会儿就睡着了。我把阿妹和双喜叫到一起来说。
那神婆觉得有戏可以看,搬了小板凳赶紧坐到我旁边来。
双喜先说,阿妹一成婚就着急要小孩,像完成任务一样。他当时是觉得奇怪,但心里想,一个女人能折腾到哪儿去,还能翻天了?结果孩子还吃着奶,她就整天抱着孩子说:宝宝,我是小姨,你长大点我带你找你阿母。他知道了,这个女人可真翻天了,他听到生气极了,问:那我是孩子的谁?我阿妹乜着眼,看着他说:小姨夫或者不认识的人,你自己选一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