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命运(53)

作者:蔡崇达

真正有事的那天,我记得雾很大,感觉连天都还没醒透,就有人敲锣了。

铛铛铛铛铛铛,还不是一个人敲,听声音,应该分了七八路人。

敲一会儿,就喊一会儿什么,我还是听不太懂国语,我婆婆虽然听得懂鬼和神说话,但也听不懂那些人说什么。听懂的是杨万流。

杨万流说:他们喊大家去关帝庙里集合。

杨万流说:他们说,不去的人都要被抓起来。

杨万流说:要不咱们赶紧往东或者往南跑,跑海那边?我会开船。

我婆婆说:路痞陈不是从海上逃回来的吗?

杨万流说:要不咱们赶紧往西或者北跑?我在城里还认识些朋友。

我婆婆说:山狼蔡不是从北边来的吗?

杨万流看着我婆婆,我婆婆吐出瓜子壳,说:咱们就待着,这里有神明有祖宗还有鱼干和地瓜干,咱们还怕谁?

我婆婆没想到,自己会成为最早到的那拨人。她觉得很丢脸,拉着我们躲到旁边的沙滩上坐着。看见一个路过的人,她生气地责问:怎么来得这么迟?

那人不明白这个神婆干吗生气,愣了下,回:不是只有我迟啊,大家都去那个孩童神庙拜了一下,我也去了啊。我是去和他强调一下,该他发挥作用了,我得实话和他说,如果这次他不灵,大家以后就不来拜他了。

我婆婆这才明白,乐呵呵地说:提醒下总是对的。

那人反问我婆婆:你说他第一次当神,可靠吗?

我婆婆咧嘴一笑:我觉得不一定可靠。

到关帝庙了,才发现,外面来的人也实在不多。十来个人,带着枪,也带锣。看着凶巴巴的,其实,当中有人的脚偷偷在抖。

发现那群人害怕到脚发抖这件事情的,不是我。也不知道是谁看到的,一个偷偷给另外一个人说。说着说着,大家开始像看戏一样,安心地就地坐下来。还有的不耐烦地催:快点快点,等着了。

有第一个人喊了,大家就都起哄了。

我们坐得靠后面,什么都听不清。前面的人和我们说,那群人就是要我们到处都挂上他们的旗。

我问:为什么要挂他们的旗啊?

前面的人说:我也不知道啊。好像是什么蓝红色的旗。他们是哪个皇帝派过来的?是镇政府门口那种旗帜吗?

大家越说越糊涂,恰好有人举手,问:那个,请问,咱们现在算什么国啊?

有个个子矮矮、说话怪怪的人,突然大声喊:中华——民国。他以为喊完这一声,大家会鼓掌吧,喊完就一直等着。但大家你看我我看你,窃窃私语着:种花闽国?还是种花蒙古?有人认真地回了:蒙古我听过,听说就是清朝皇帝老家再往北边,那边不都是草原吗?怎么还种花了?

晚上九点多吧,我婆婆还躺在院子里的藤椅上,杨北来躺在我婆婆的肚子上。那个喊中华什么国的矮子突然走进我家里来了。

我正在冲洗厕所,前几天来的人太多,拉屎拉尿都没对准坑,味道冲得很。

我想着,我也听不懂他们说什么,咱们这儿人就这么多,还有神有鬼,没什么好担心的,所以我就不出去了。

等我洗好厕所出来,那矮子已经走了。

我问杨万流:咱们现在到底是什么国?

杨万流说:中华民国,也还是中国。

我问:他们是谁啊,来干吗啊?

杨万流说:他们说日本人在厦门又打起来了,可能很快要打到这边来。他问咱们这镇上的人可以做点什么。

我问:日本人是什么啊?

我婆婆说:就是杀了我丈夫你公公的倭寇。

我说:那现在这群倭寇在厦门杀人吗?

杨万流说:杀的。刚进城,把人当狗当猪的,见人就杀。

我说:那“种花蒙古”的人来咱家干吗?

我婆婆说:他是来问我神或者鬼能做点什么。还问杨万流,咱们这里的宗族能做点什么。

我问:能做点什么吗?

杨万流说:能,我就盼着杀仇人了。

那神婆说:能,当然能,我们要做的第一件事情是,先活下来。咱们只要活下来,就有他们受的。不过,咱们要是活不下来,那也没事,他们更是要完蛋的,我要往他们一代又一代人心里钻。

神婆恶狠狠地说:我要搭上几百年,不断在他们心里喊,他们是有罪的人,他们是罪人。我还要见鬼魂就说,不要投胎去他们那儿成为罪人的后代,我要喊到他们断子绝孙……

我是后来才知道,杨万流是自告奋勇当我们这片区所谓的保长的。也才知道,所谓保长是要拉着一堆人准备和外面来的人打架,而且是打那种“会死人”的架。我不去拦他,因为我知道这是他注定要去做的事情——我也发现自己理解了什么是“注定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