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在想,我喜欢这里,或许是喜欢来这里的人,每个人的眼神,都是温温的,虽然带点悲伤。
另外,这里总是香香的,好的沉香,便宜的土香,热热闹闹的,感觉人在这里待久了,都被这香味腌渍透了,每个毛孔都是香的。
我还经常愿意躲在神殿里,虽然没有什么心事可以摊开,但抬头看这烟雾缭绕里的一盏盏灯,想着,这应该有点类似希望的感觉吧。
当然,我还发现,神婆家里有个男人的房间,挂着宝剑,桌头还放着拳谱和画本。
我问过神婆:这是你儿子的房间?
神婆说:是啊。
我问:他怎么没有回来?
神婆说:他去讨大海了。
我没好再问,但神婆倒愿意说:他没和我说为什么,我也没问。我想,或许他以为自己去讨大海了,能在某个海面上突然看到自己的父亲吧。
我不知道要回复什么,随便“哦”了一声。神婆却突然自己想到什么,开心地笑起来:要不,这次回来,我撮合你和万流吧。
我脸一下子臊红了。
神婆继续说:不然,谁能娶你啊?
日子久了,总会有一搭没一搭地乱聊。
我阿母问:人死后是去哪儿呢?
神婆当时在晒太阳:能去天上的已经去天上了,必须到地下去的也被拉去地下了,还在纠结的就在这人间晃荡着。
我阿母问:我死后去哪儿?
神婆吐出瓜子壳,说:那你自己比我还知道。
我阿母问:你怎么知道别人的命运?
神婆当时迷迷糊糊快睡着的样子:就是有时候我突然听到一些人的一些消息,我也不知道是神还是鬼告诉我的,也不确定那声音是从过去流过来的,还是从未来飞过来的。
说完,神婆就打起了鼾。
有次我们四个人去镇上参加了一个葬礼,是一个没有尸体的葬礼。
有一个家族的男人一起远航,已经七八年没回来了。
那个家族还活着一个老祖母,七十多岁了——这在那时候已经算非常老了。她说她知道自己要走了,让家族剩下的人把她抬到厅堂。她说,她看到自己的两个儿子五个孙子已经早早等在这儿准备接她,交代所有人趁着她的葬礼之前,先帮着把那些孩子的事办了。
老祖母躺在厅堂里,旁边就在为她的孩子做着法事。那神婆特意想去和老祖母说话,老祖母笑开已经没有牙齿的嘴,在神婆开口前就一直摆手:不要安慰我,不要。我很开心的,我们都顺顺利利地走了,完成了这辈子,挺好挺好。
整个仪式期间,那个老祖母一直笑呵呵地看着。念完一个孩子的悼词,那老祖母都要举起手,竖一下大拇指。其他人难过了,想哭。老祖母说:活着和死了的孩子你们都不哭,咱们都活得很好。
孩子的仪式做完,那老祖母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了。
回去的路上,我阿母说,那老祖母,死得真好。
神婆听到了,开心地拍了拍阿母的背。我阿母嫌弃地把她推开。
走到一个路口,直走,就是那神婆的房子,右转是通往入海口的那块崖石。
阿母走到前面去,往右转,大家也跟着往那块崖石上走。走到崖石上,我阿母和我们说,她想起我爷爷给她讲过的一件事。说想念谁的话,可以到这崖石上来,一直看着海面,诚心的话,可以在那一天看到海上漂来一座岛,岛上就是你想念的那个人。再睁眼仔细看,你会看到那岛上有一座座房子、一条条街道,就是那人生前住的地方。
那神婆说:你说的那个不准,不是岛。海上是有一只只巨龟,那些巨龟可以从阴间游到人间来,它们会听海上的声音,听到喊谁的名字,就会去那个世界,把那人的灵魂载过来一下。那些巨龟太大了,一只就有我们一个镇子大,上面还有山有树有花有鸟的,它们游的时候,头和身体都在海面下,许多人就以为那是岛了。
阿母问神婆:谁和你说的?
神婆回:还用说吗?大家都知道啊。
我在一旁自己琢磨着:这会不会就是记忆?是太想念某人,一直看着海面,看到的幻象。我就这么想着,但我不想说出来。我觉得,大家那样想,挺好。我也愿意那样想。
和那神婆待久了,会感觉自己活在一个真真假假、相互错落、辨认不清的世界里,觉得我生活的小镇,比我记忆中的大太多了——除了人间,还有天上、地下和海面,也比我记忆中的拥挤太多了——除了生生不息的人,还有,有些人看得见有些人看不见的神和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