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命运(85)

作者:蔡崇达

我说:你见到他阿母就知道了。他阿母的笑和我一样。

我女儿要嫁人了。我感觉自己的人生要完成一个任务了。我说不出地开心,也说不出地难过。

我想,是不是有孩子的女人都是这样?我想,是不是经历过足够多岁月的人都是这样?

然后我想到,我那两个年纪更大的儿子都还没结婚。他们过得很不好,我还做不了什么。这样想,我就一直难过。

百花要结婚的事情,我咬咬牙花钱发了电报给北来和西来:花婚母想速回。

北来和西来回了电报:好。

我不知道,是让他们回来的“好”,还是百花结婚这件事情的“好”。

过了几天,马来西亚急件寄来了三十元,但没有其他的消息,也没有新的电报。

我又发电报:钱不人回。

我等啊等,一直等不到,我知道了,他们回不来了。

我问阿妹:让北来、西来回来的路费到底要多少啊?

阿妹问:你有钱?

我说:我数了数,我有一百多块了。

我还想说,我考虑,是不是一半给百花当嫁妆,一半给北来、西来他们当路费。

还没等我说出口,阿妹就白了我一眼,说:你还是去请夫人妈吧,让她过去马来西亚保佑北来、西来,这样靠谱点,也快点。

我阿妹不知道的是,我一直在和夫人妈说话。我每天早上醒来第一件事,就是坐在厅堂里,对着那神婆的牌位,以及藏在它背后的夫人妈神像说话。

我听不到她们的回答,但我想,我就不断唠叨,她们不得不听着,如果没有达成,我就继续唠叨。

我问阿妹:你们在马来西亚会看月亮吗?我想,虽然我看不到他们,但如果北来、西来也看着月亮,我也看着月亮,我们也算有联系了吧。

哪想,我阿妹想了半天说:顾不上的,干活的时候干活,回家的时候就趴着睡了,谁看月亮啊?

又不是杨万流。我阿妹加了这么一句。

我顿时眼眶红了。自此我也不看月亮了。

结婚那天,水得是背着百花走的。

他对我说:阿母啊,从今天起我就背着百花。她能走的时候不想走,我背;她以后不能走了,我也背。

我听着开心,但我阿妹不开心。我阿妹哇哇地哭,说自己家的百花被人背走了,还说,明明是雇不起花轿,还整这种有的没的。

百花结婚后,真不像我嫁个女儿,反而是来了个儿子。结婚七天后,百花拉着水得住到我这边的家里来了。还说,我家这边离纺织厂近,他们周六周日才回去。

我问水得:你阿母会不会不开心?

水得说:我阿母说,她是不好意思,要不也跟着过来住的。

我说:那就过来啊。

水得说:我父亲的牌位在家里的,她每天都得和我父亲说说话,来不了。

直到百花结婚后第二个月,才再次收到北来、西来的信。信里他们没有提回来这件事,我也没问。

我不问他们。我就每天早上都和夫人妈唠叨,说得保佑他们尽快回来。可能因为我求的事情不是夫人妈的管理范畴,那夫人妈被我唠叨了好些年,北来和西来才回来的。

那几年,北来西来写来信说,西来打算自己做个货运点,北来也去帮忙看着装卸货,然后说开了更多的货运点,要管更多人了……按照他们的说法,后来不是没钱回来,是忙到没法回来。

我不知道这是安慰我的话,还是真的。反正我每天早上醒来,就和夫人妈唠叨。有次我还梦见夫人妈气呼呼地跑来找我,说安排着了,别催了。我还在梦里说,他们不回来一天,我就唠叨一天。

其实那几年不是没发生事情的,但它们已经伤害不了我了——那个时候我已经知道,每个即将到来的日子最终都会是我的一部分,它们到来了,然后就贴在我身上,成为我了。

我记得中间有过饥荒。

我早已经不怕饥荒了。从那神婆教我开始,我总要囤地瓜干和鱼干。而且咱们田里还有地瓜,滩涂里还有老天爷藏的肉。

我还知道人和狼一样,一饿,那牙齿就会露出来的。那时候总可以听到,哪个地方的哪个家族和哪个家族在械斗。我阿妹好事去看过,回来惊慌地说,有被铁铲直接铲断腿的,有被锄头劈开脑袋的,还有肠子被马刀捅出来的。

有一次,一个大家族的几十个人冲去咱们田里,说,这本来就是他们郭姓家族的地,那块田和田里的地瓜都归他们了。

我阿妹又吓得哇哇哭了。我扛着锄头,走到他们跟前,说:你们抬下头,抬下头看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