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命运(22)

作者:蔡崇达

神婆说,她是先认识鬼,再认识神的。而她确定自己可以认识鬼,是因为晒豆子。

她说她记不清楚了,应该就是六岁的时候。那个下午,她的阿母问孩子们,谁能帮忙晒豆子。她的阿母交代一定要晒透,要不会发霉,还交代,已经闻得到空气开始重了,晚上一定有雨的,所以记得收豆子。

蔡也好赶紧举了手。

那时候,所有人似乎从一出生就得干活,她四岁多就要帮忙插地瓜藤,六岁多就要帮忙收地瓜。晒豆子在她做的活里不算累,但其实也是真累:就是把比自己还重的几袋豆子拖到大门口的晒场上,倒出来,推平,然后就晒,晒好了再一袋袋收拾好,装成比自己还重的一袋袋,又拖回家里。

蔡也好前面是两个姐姐,后面是两个弟弟。她一出生,就莫名地慌张,总觉得父母看不见她,所以她什么事情都较着一股劲,无论她父母问什么,她总要争着举手。

那些豆子真多真重,蔡也好铺开、晒匀,就累到一直喘,喘着喘着她就想歇一下,结果一歇就睡着了。直到听到一声雷鸣——那是从海面上传来的,然后是风声——那是海上的雨横冲直撞奔过来的声音,她才一下子吓醒,跳起来想要赶紧收豆子。

但那可是能把海上的雨吹来的风,自然能把那些豆子刮得乱七八糟。她怎么扫都无法用扫帚把豆子归拢到一起。她边拼命用扫帚抵抗,边哇哇地哭。

从海上来的风还在刮着,从海上来的雨越来越近了。她感觉得到水汽越来越厚,呼吸越来越重,然后她听到风里夹着声音,七嘴八舌的:“咱们帮帮她。”她以为自己听错了,甩了甩头,还是听到那些声音。然后那些豆子就像被什么赶着,一直往中间聚拢。她赶紧用簸箕把豆子一扣,套上布袋,豆子收好了。

她在犹豫着要不要对那些声音说谢谢,但她不敢说。她把布袋扎好,刚把豆子拖到屋子里,天就哐的一声落雨了。她看着暴雨里的院子,想着,鬼在雨里会是什么感觉,她忍着没问,只是看了雨中那些看不见的鬼魂很久。

神婆说:那是我第一次听到鬼的声音。看我没反应,追问了一句:你不信啊?

我说:我只想知道,你能帮我阿母吗?你想帮我阿母吗?

神婆不管我,继续说。

她说那一天,最高兴的其实是另外一件事:原来自己不是水耳朵。

她忘了从几岁开始,就发现自己偶尔能听到一些“多余”的声音。那些声音她听得不是很清楚,也没认真去辨认,但就突然凭空在了。

她一度认为这就是水耳朵。也不懂从哪一代人开始的说法,水鬼投胎的人都会是水耳朵,上一辈子耳朵里的水还没流干,这辈子,耳朵总要汩汩流着上辈子的水。水耳朵的人在水里是听不到声音的,都让水堵住了。水耳朵的人下不了海。

这个秘密她从来没有对人说过,毕竟,据说长水耳朵的女人还会招来长水耳朵的孩子,被人知道是水耳朵,可不好嫁人。

然后那天她确定了,原来她只是可以听到鬼的声音,她不是水耳朵。她开心了好几天。

我问:那你耳朵流水吗?

神婆回:流啊。

我问:那你为什么不是水耳朵?

神婆咧嘴一笑:就不是。

神婆又继续往下说了。那时候她虽然才六岁,但她可聪明了,听得到鬼说话这事,她一个人都没说。她说,六岁的她就知道,一旦开口和那声音说话了,她会过上完全不一样的生活。

她问我,有没有发现,咱们这儿神婆很多,神女很少。偶尔有年纪小的神女,从她被认为是神女开始,就被供着。虽然咱们这儿和神亲,但谁会娶一个神女当老婆啊,谁敢和一个神女睡一张床啊。大部分都是三四十岁才突然开始当神婆的。神婆说,那是因为,即使要当神媒,也要先把人间该有的好事都先经历过,这才心甘情愿。

神婆说,她那时候哪懂嫁人那事,她就看着人家穿嫁衣的时候真好看,看见老人被自己的子孙簇拥着时笑得露出所剩不多的几颗牙,觉得挺可爱。所以,她不能当神女。

出阁前,她就和咱们闽南海边任何一个女孩子一样,窝在家里帮忙做家务、织网、学做衣服,以及见习所有侍奉祖先和神灵的仪式——从她稍微懂事,她阿母就和她唠叨:咱们这,女人嫁过去,不仅要接管一个家庭,可还要接管一个世界,除了看得见的家人,还有看不见的祖先和神灵。何况,看不见的还有自己家人的精神世界,那还得请祖宗和神灵帮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