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当时什么都不知道,结果,该有的不该有的,那神婆的葬礼都有。
那天神婆没吃地瓜汤就走了。我记得她走之前说过,她死之后还会陪着我的。所以我就难过了一会儿,然后我想,反正那神婆还在的,开始着急地琢磨,怎么才能和她说上话。
我仰着头,对着半空问:蔡也好,你在的吧?
我听到海浪和海风的声音,以及海风送过来的外面各种热闹的声音。但我没有听到她的回应。
我想,估计她在忙着捡自己的脚印吧。
我婆婆人生的大部分时间就在院子里,就在那藤摇椅上,我想,她现在一定在那儿。
我对着那藤摇椅又重复问了一遍:蔡也好,你在吗?
我听到院子里有鸟叫的声音,不远处还有狗吠的声音。但我就是听不到她的回答。
我想,我果然听不到灵魂说话。
我发了一会儿呆,想,或许到梦里就可以了。虽然这是个麻烦的办法,以后我有事想和她商量,就得赶紧睡觉。
我忘了我是怎么睡着的了,是我妹把我叫醒的。
我妹说:阿姐,你睡得真死,婆婆睡得更死,这次都不打呼。
我说:婆婆死了。
我妹推了推婆婆,婆婆没有反应。我妹哭着问:那你怎么还睡着了?
我说:我是想,睡着了是不是就能和她说话。
我妹问:那你和她说上话了吗?
我说:没有。
我妹哭着说:婆婆不在了。
我很笃定地说:她在的,就是说不上话了。
阿妹问我接下来怎么办。我想了想,如果我听得到那神婆说话,她会说什么呢?然后我知道了,我说:咱们先让婆婆好好死,再让自己好好活。
我经历过爷爷的葬礼、奶奶的葬礼、阿母的葬礼,还随着神婆见习过那么多葬礼。比起怎么过日子,我更知道怎么办葬礼。
我记得,首先要穿麻戴白。
发黄的内衣依然还算是白的,我把它裁成条,绑在所有人头上。我找不到麻,但是找得到草席。麻是草,草席也是草。我把草席裁成衣服的样子,披在所有人身上。
这些是有了。我记得一个好的葬礼,还需要有人来给婆婆守灵,有乐队,有人哭丧,有人表演,有人招魂,有人念悼词,有人送灵,最后还要有一块好的墓地。
我一一列举给自己听,我妹黏得太近了,听到了,白了一眼,说:现在肯定都没有了。
我妹果然年纪小,她不知道这世界上一件件事情,也是一条条生命。一件事情落了地,它自己就会挣扎着长出自己的模样。所以很多时候,我们只需要把这件事生下来,然后看它到底能长成什么样子。
就像孩子一样。
葬礼首先得有人来守灵。我就先把守灵这件事情生下来。
我叫上阿妹一起,把大门的门板卸了,底下用石头叠成四条桌腿。这样我就有两张大桌子了。
我在门口搭了一个灶,把自己那个办喜事用的大锅抬出来,把火烧得旺旺的。地瓜无论大小,全部洗了,煮地瓜汤。我想,就让海风带着地瓜汤的香味往镇上飘。我想,吃不饱饭的人应该不少,都煮得这么香了,就不信没有人来。
果然,香味飘着飘着,开始有人走过来张望。
有人问:什么好事啊?
我说:我婆婆走了,蔡也好走了。
那人愣了一下,说:现在不好守灵了,都新社会新作风了。
我说:我有地瓜汤,你喝吗?
那个人愣了一下,说:喝啊。我就喝地瓜汤,我不守灵。
我说:好啊。
然后,那人就留下来守灵了。
第二个,第三个,第四个……陆陆续续地,大家都来喝地瓜汤,大家就都这样来守灵了。有呼朋唤友来的,有拖家带口来的。我妹开心地说:婆婆的守灵人,真多。
海风一吹,地瓜汤很容易就放凉了,地瓜汤一凉,总像在喝甜汤。先来的人把地瓜汤当晚餐,后来的人把地瓜汤当甜点。孩子在旁边玩耍着,大人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。
一开始有人聊海水的流向,和他下网的方法。有人聊到他第一次在海上钓到的皇带鱼,说,那皇带鱼活着的时候像洁净的银箔。然后就有人聊到今年台风还没到,大家就开始回忆自己经历过的台风,好像在回忆一个久久没有造访的远亲。
我和我阿妹坐在门槛上,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。
然后有人说,要不他去拿些花生来。又有人说,他去拿点酒来。还有人临时去海边翻来一些花蛤和蛏子。这样,大家就喝起酒来。
喝着喝着,一个操着外地口音的姑娘突然站起来说,她是来参与组建纺织厂的,她原来是部队文工团的,她说她很希望了解祖国大地各个地方的人,为了助兴,她可以表演打快板。她说祝愿祖国早日统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