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隔着门,和她说:刚刚是台湾的炮打过来,但是你知道吗,一颗炮弹都没落到咱们镇上哦,全部都在沙滩上。
我婆婆不说话。
我说:你知道吗,大家都说是神明发威,把炮弹挡住的。
我婆婆开口了:别骗我了,他们都没了。
种在院子里的地瓜都开始开花了,开花后就要结果了。
我婆婆坐在院子里,就像坐在一片花丛中。
自从那次炮轰后,我婆婆比以前安静了,她不怎么嚼地瓜藤了,也不怎么抬头了,经常就靠在藤摇椅上,发着呆。
即使是我凌晨去滩涂找来的肉,我婆婆好像也没什么兴致了。
我感觉得到,我知道她准备要走了。
那段时间,我看到我婆婆打盹,我就推她,确定她是不是还活着。
我婆婆很生气:干吗推我啊?
我说:你不能走。
我婆婆不满地说:我要走会偷偷走,就不告诉你。
我心里很慌,乱糟糟的,比被炸弹炸过的滩涂还乱。我说:蔡也好,你不许走。
我婆婆说:我怎么就不准走了啊?
我说:以前你要走,我可以陪你一起走,但我现在不能走了,我有小孩了,我阿妹又回来了。
我婆婆说:所以我可以走了啊。
我说:你不许走,你知道的,你走了,我现在没办法把你生下来。我是不能给自己生亲人的人,你早知道的。
说完我眼眶就红了。
我婆婆眼眶也红了,但嘴里哄着我,说:放心放心,我没法活着陪你,我死后也陪着你。这样可以了吧?
我说:我怎么知道你死后有没有陪我?我可不像你,能和鬼神说话。
所以你不能走。我说。
我也忘记是哪一天,我婆婆突然对我说:你看你看,这些花是不是都低着头?
我看了看,还真是。
我婆婆说:你看,那些玫瑰花就都仰着头。
我笑着说:还真是,脖子伸得老长老长了,就像你。
我突然觉得这样说不好,又加了句:也像我。
我婆婆笑着说:从看到你第一眼起,我就觉得你像我。
我就怕婆婆和我说从前的事。我知道她为什么要回忆。我眼眶一下子红了。
我婆婆调侃我,说:像我还不乐意啊?
我摇摇头。
我婆婆说:你发现了吗?想结果的花,都早早地低头。
我哭着说:我低头了啊,我很早就低头了啊,为什么我还是结不出果?
我婆婆笑眯眯地看着我,说:我可怜的屋楼,不是低头的花全部都能结果的。我们都要活到最后才知道,我们是不是能结果的那朵花。
我记得那天,我正在挖地瓜。
在院子里的婆婆醒来了,突然笑着和我说:屋楼啊,你要记得哦,我留了一尊神给你哦。
我白了她一眼,继续挖。
我婆婆又说了一遍:现在神都走得差不多了,我好不容易留住一尊的。
我说:我不要。
我婆婆知道我在生气,她说:你爱听不听,反正以后我不在了,记得,我留了一尊神给你。
我太生气了,转头就走。
第二天,我婆婆一大早见到我又说:屋楼屋楼,记得啊,我可是留了一尊神给你。
我转头又要走。
我婆婆赶忙叫住我,说:你还给不给我饭吃啊?我饿了。
我说:你要吃地瓜汤还是地瓜干汤啊?
我婆婆想了想,说:地瓜汤吧,比地瓜干汤甜一点,我嘴巴得甜一点。
我就去煮地瓜汤了,其实也就是煮了三刻钟吧,然后我端着地瓜汤进来,看到婆婆好像睡着了。
我边走近,边吹着热气,担心烫着她。端到她面前的时候,我婆婆还是没有醒。
我推她,她还是没有醒。
我知道她走了。
我还是忍不住小声地怪罪起她来:你看你,当什么神婆,连最后死的时间都算不准。你看你,还让我煮了地瓜汤,自己还不是来不及喝?
说完,我自己端起来,喝完了那碗地瓜汤。估计是太烫了,我边喝,眼泪边一直掉。
我看到我阿太眼眶里有什么在闪烁。我想靠近去看,我阿太把我推开。
她说,老了,总会流眼油。
我想安慰她,她为了不让我安慰,赶紧又开口:对哦,忘了告诉你一件事情。
其实后来又发生了好几次炮战,而且,还是全部都打到沙滩上。大家后来才说,在那边打炮的,都是咱们的亲人,谁舍得打啊。打到沙滩上,炮弹的碎片炸开了,到处都是,也不知道是谁说的,那炮弹用的钢铁可好了,用来磨成菜刀使起来可快了。大家就都去沙滩拾炮弹壳,一拾才发现,有人在炮弹上面刻了东西。有刻“安”,有刻“母”,有刻佛,还有个炮弹上刻了个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