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段时间,他尝试的可够多的:他和别人去讨过小海,跟着一天的起早贪黑,才知道,那海还是抠抠搜搜的,起早贪黑就那点口粮,他觉得不够——不够养他想象中的很多个小孩。
他挨家挨户找认识、不认识的人,都去问过,看谁有兴趣和他一起,去接那些想把货物运出去的单,再到这里来雇想讨大海的人。是有几个人有兴趣,但有人问:如果沉船了怎么办,咱们是不是要养那家人一辈子?他觉得不行——他可不能把一丁点风险留给自己的孩子。
他还试过,像我爷爷一样研究胭脂,但是他看了半天,就是分不清胭红和脂红有什么区别……杨万流一直在找,不讨大海——他不想和他父亲一样离开孩子,但想赚到和讨大海一样多的钱。
后来,他说他找到了,不讨小海,也不讨大海,就在小海出去一点、接近大海的地方,圈着一片海,在里面养那种讨小海讨不到的鱼。
他找到这个方法的那天,对着我的肚子得意扬扬地说了半天,说完,仰着头嘚瑟地说:放心,你阿爸都准备好了,你们慢慢来。
我默默地用被子把我的肚子盖上。我知道,没有“你们”,也没有谁来。
杨万流那边感觉一天比一天红火,我的肚子依然没有变化。每天醒来我就看着自己的肚子发呆。
我最终决定去找神婆。
我家的神婆一口咬定我无子无孙,我只好偷偷去找另外的神婆。
当时比较出名的,还有西村口那个神婆。一进门,我就觉得,这神婆明显讲究多了,各种经幡、大香圈挂在顶上,她自己两脚盘着坐在中间。我想和那神婆说话,神婆说:你和神说,神会告诉我的。眼睛连睁都不睁一下。
我问:怎么说?
神婆不耐烦地说:烧香不会啊?
烧完香,我问:然后呢?
神婆继续盘坐着,说等着。
我等啊等啊,看着大盘香一点一点地燃。我比画了它燃烧的长度,又算了刚刚过去的时间,我估计,那大盘香应该可以燃烧一个月。
我又等啊等啊,想着,再等下去,杨万流回来就找不到我了。我正犹豫要不要走,那神婆开口了:
神说了,众生皆苦,万物皆虚妄。
我想着,这神婆说话,可比我婆婆花哨。
我问:我记得神明不这么说话啊。
神婆应该是被激怒了,眼珠子动了一下,估计本来想抬眼瞪我,又懒得瞪我,最终还是闭着眼。然后她就说了:就是,努力了就可能会有。
屁话,我心里想着。
我离开神婆那儿,想着,果然还是我家那个神婆靠谱,没有本事的人才净整这种花哨玩意儿。关于命运,其实她什么都不懂。
然后想,我还不如自己去问神。
我边想着,边往第一座庙的方向走。我一抬头,看到——这条路不就是我阿母以前每天带着我去和神明吵架的路吗?我眼睛里浮上了一层水雾。在那层水雾里,我看到了,我阿母就走在前面。我赶紧跟着往前跑,边跑,眼泪边扑簌簌地一颗颗往下掉,但我不想去擦眼睛,我担心一擦,就看不到我阿母了。
我知道,我又想我阿母了,我得赶紧生下她。
我一座座寺庙问卜过去,用了十几天吧。本来是奔着孩子去的,但是我每进一座庙,就会看到阿母在这庙里过去的影子,我就赶紧在记忆里不断翻找,这样,我就能找到我阿母再多点。我每进一座庙,抬头一看那神明的塑像,老觉得,他们就是我娘家亲人了,我会忍不住和他们絮叨,说阿母不在后我过的日子,说我现在过得很好但又不知道怎么过下去,最后我才会问:我会不会有孩子啊?
我一抬头,神明们仍是那样慈悲的眼神。
夫人妈庙抽到的是第十四签,说的是薛仁贵从西凉逃回中原的故事。
我问庙婆这个故事和我会不会有孩子有什么关系。
那庙婆说:这个故事意思是,你的孩子会从很远的地方逃到这里来。
关帝庙抽到的是,姜子牙钓鱼。
我问庙公:那他最终钓到了吗?
庙公说:钓到了,只不过不是真的鱼,是另外一种鱼……
就没有一尊神很笃定地和我说,一定有,或者一定没有。
我想,或许命从来就不是由他们负责和我解说的。或许他们就是负责这样慈悲地看着我。
我还是去看了镇上的郎中。
那时候,郎中不像现在分这么细,男的女的老的少的,人的猫狗猪羊的,反正什么都能看。我记得有个郎中,叫青山。他一见我走进去,就盯着我屁股和肚子看。我一坐下,还没开口说看什么病,他就说:你不好生养吧。当时看病的人多,他这么一说,大家就都盯着我的屁股和肚子看。我生气地说:你都还没看。那个郎中面无表情地说:一看就知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