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神婆没有骗我,只要看到一个人的过去再远点再多点,自然就看得到那人更多的将来了。
那些敲锣打鼓的“种花蒙古”的人,在每座庙里挂了旗子就走了。
那些旗子整整齐齐挂了三四天吧,然后就陆续不见了。
其实也不是不见,我后来到街上时,看到卖肉的那家,顶棚用来隔雨的布就是那旗子缝起来的;还有次走在路上,看到有小孩包着屁股的是一团蓝,我觉得新奇凑过去看,才发现,就是那旗子。
不断有各种年轻人来找杨万流,原来找我婆婆的人也没少。这么多人聚到家里来,那厕所没一会儿就臭,我婆婆在院子里嗑瓜子,偶尔风吹过来,她就大喊:屋楼啊,太臭了,你快去冲啊。
我回:我才刚冲洗过啊。
我婆婆叫苦着喊:又臭啦,赶紧去冲。
他们忙他们的,我也跟着忙我的。他们在院子里讨论时,我拿着扫帚跟着,哪里扔了地瓜皮、瓜子壳的,我就气呼呼地叫他们抬脚,赶紧扫起来。
我受不了的是试枪。那时候刚好天气暖暖的,容易困,他们非得冷不丁哪个时辰突然拿出枪,嘣一声,把杨北来震得哭了,把所有鸟都惊得飞了,把所有狗都吓得叫了,把我直接吓得一哆嗦。
被吓到的不仅是我。我刚想发作,就听到院子里藤摇椅上,我婆婆气到大骂:你们哪个孙子乱打雷啊,信不信我待会儿就叫雷公劈你们!
吃饭的时候,杨万流会有意无意地交代些什么。他说,如果有天他火急火燎冲出去了,顾不上和我们说话,让我就带着婆婆和杨北来往北跑,跑上十几里地,会看到那种旗子,看到了就和他们说:我们是杨万流家的。
我问:就是当尿布的那个旗子?
我婆婆吐出瓜子壳,咂巴着嘴说:反正我就不走。七王爷叫我不用走,关帝爷叫我不用走,夫人妈叫我不用走。
我心里想:反正我也不走。走之后,去哪儿?那里会有撒着我祖宗们骨灰的海吗?那里会有这一座座庙吗?那里有每次见我都乐呵呵的神明吗?
而且,那里会有杨万流吗?
但杨万流每交代一次,我心还是要慌一次,一慌,晚上就要问他一次:咱们是不是要赶紧试试?哪天你不在或者我不在了,那真遂了命说的。我可不认这个命。
杨万流反而不想试了,他说:我要是死了,我的孩子又和我一样,没有父亲。
我管你死不死!我很生气,反正我不能认这个命。
我还说:有孩子了,即使你死了,我还可以在孩子脸上看到你吧?
杨万流就这样又教了我三四个月了吧。我肚子里还是没一点动静。
不仅我肚子没什么动静,好像一切都没什么动静了。
那个什么“种花蒙古”的,没有再来,日本人也没有来,镇上没有人突然离开,也没有离开的人突然回来。一切安静到让我一度觉得,是不是这个小镇突然被神明安了一个罩子,什么东西都进不来。
我爬到屋顶,盯着天空一直看,有没有鸟能从其他地方飞来。
我走到婆婆面前,问:是不是最近神都不让谁投胎到这里来了啊?
我婆婆一听就扑哧一笑,把嘴巴里的瓜子壳都喷出来了。她笑嘻嘻地看着我,终究什么都没说,又像是说了许多。我又气又恼,想骂那个神婆几句,但终究没有开口。
来找杨万流的人越来越少,越来越少,到第五个月后,就只有零零散散四五个人来找他了。然后,又变成杨万流出门到处窜了。他和台风来之前一样,每天带回来各种鱼,每天挑着海水养在不同的缸里。有次我突然想到,问杨万流:枪呢?他想了许久:是啊,枪呢?然后翻找了大半天。
这样的日子又过了好多年。
那天中午吃好饭,我又去厨房喝药。
然后听到有人奔跑进来的脚步声,我一听,好像是杨万流。他好像喊着什么。
我在想:杨万流怎么突然回来了啊?
然后我听见杨万流在喊我的名字,我想着,但我得喝完药才能出去。
然后我听到更多的人跑进家里来的声音,然后更多的人在说话。
那个药刚煎好,太苦了,太烫了,我还是只能小口小口喝。
等我出来了,只剩下我婆婆还在院子里,还在藤摇椅上,但是没有嗑瓜子,在发呆。
我问婆婆:刚刚是不是万流叫我?
婆婆说:是啊。
我问:那万流呢?
婆婆说:万流走了啊。
我问:那万流什么时候回来啊?
婆婆说:万流不回来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