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正想着,有人用闽南语叫我了。我不认识这人,但是他确实在叫我:万流嫂你在这里干吗?
我不认得他,但我还是赶紧说:我现在有三个孩子了,我只有两亩地。
那人本来正在卸鱼的,随手抓起几条,就要拿给我。
我说:我不能每天来要,你也不能每天给的。
那人也犯难了。
我问:我能帮忙装卸吗?我爷爷、太爷爷、太太爷爷都是在这里装卸的。
那人为难地说:他们都是男人,你是女人。他转过身看着一个工头模样的人,那人也过来了,问:你有三个孩子啊?
我说:是啊。
我看那工头还在犹豫着,就学着村长的口气说:新社会不好饿死人的吧。
那人笑着说:哪个社会都不能吧。
我说:我祖宗都在这里当装卸工的。
那人笑着说:我祖宗也是。
我说:你听不到你祖宗说话,说不定我祖宗已经和你祖宗说好,给我留一条活路了。
那人笑着说:是啊,说不定。
然后他说:要不这样,你挑小的搬,然后累了就休息,工钱算一半好不好?
我眼眶一下红了,说:好啊。
我一开始就冲去挑最大包的扛,我是想着,我拼命干和男人一样的活,让工头自己不好意思,待会儿给我男人的工钱。我用力一拉,真重啊,想着,这是我祖宗们以前拉的东西啊,原来我祖宗就是这样给自己和子孙扛出一条生路来的啊。现在轮到我了。
我大喊一声,把东西扛在肩上,但女人就是女人,我整个人被那包东西压倒,直接摔在地上。大家笑开了。
我脸一下子红了,想,我扛小包的,但我跑得快点。抓起旁边小包的,扛着就赶紧跑,结果没几个来回,我就扶着栏杆喘不过气来。
大家又笑开了。
我也不回话,继续拼命搬。搬着搬着,他们反而劝我了:万流嫂,你休息下;万流嫂,你小心受伤了……不管他们怎么说,我就拼命搬着。
工头要给我今天的工钱,我有点不确定,是不是让我明天别来了。我说:今天不拿了。以后你让我每天来,我明天开始拿。
工头硬塞给我了,只比他给别人的少一点点。工头说:明天可以来,但明天不准这么拼命。你这么拼命,你婆婆在天上看到会来骂我的;你丈夫回来,会找我算账的。
我说不会的。
那工头说:会。杨万流会,你那婆婆更会。
工头说:我晚上都不敢睡觉了,说不定一闭眼,你那婆婆就等着了。
说完,他就哈哈大笑起来了。
我翻来覆去地看那工头塞给我的钱,薄薄的一张纸,想,这就是新社会的钱了啊。我闻了闻,都是鱼腥味,但我觉得,那味道真好。
我喜滋滋地回到家,一进门,我看到阿妹抱着百花,北来、西来笑开了牙龈等着我。
我刚想说什么。我妹掏出一张钱来,说:咱们有钱了。
我问哪儿来的。
她说:我们下午三个人,轮流帮田里其他人家挑粪水赚来的。
我妹说:比如这一段,我抱着百花跟着,西来帮着北来一起挑;然后换西来和北来抱着百花,我挑一段。
我难过地说:阿妹,一前一后两个粪水桶,你哪挑得动?
我妹说:两个孩子都可以,我怎么不可以了?
我难过了,对着两个孩子说:你们两个孩子才多大力气,怎么就挑得动……
北来说:小姨那种女人都可以,我们两个男人怎么不可以?
就这样,我每天沿着海边走,因为渔船卸货都得在下午,每天我还是先在纺织厂坐坐,再去酱油厂坐坐……有天纺织厂叫我进去,让我看看别人是怎么包装的,问我能不能做。我说可以。从此,每周偶尔会有一两次包装的活。有次,酱油厂让我看看别人怎么把豆渣过滤掉,问我能不能做,我说我可以……
地上有在长的地瓜,每天还有固定的和零散的工可以打,再加上孩子们帮人挑粪,我那段时间老觉得,自己也是地瓜了,也长出许多根须,硬是往这地里扎。虽然那地再怎么松,终究很硬,那日子再怎么开心,终究很难,但咬咬牙,还是可以扎进去的。
累到难受的时候,我就抬起头偷偷对那神婆讲:如果你在,还是抓紧找一些好的日子给我啊。
虽然很感谢地瓜,但其实一直吃地瓜还是会有许多毛病的,比如,容易胀气,胀气了就会放屁。
大家还是一起挤在我房里睡觉。
一开始大家都憋着,但总有一个人会先忍不住放了一声,听着有人带头,于是有了第二个、第三个、第四个屁……大家放完屁都不说话,躲在被子里,偷偷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