就是那些故事生下我的啊。
我刚想说:阿太,你不会走。还没出口却被阿太迅速打断了:会走会走,和你说完这些故事马上走。
阿太一脸坏笑:早说完,早走——
回忆二
海上土
灵感是浮游在海上的土
我当时怎么都想不到,那个老和神明吵架的阿母,竟然会被神婆硬生生地弄哭成那样。
也怎么都想不到,这个把我阿母弄哭的神婆,后来成了我的婆婆——那神婆说我无子无孙无儿送终,最终却让自己的儿子娶了我。
很多年后,那个神婆已经成为我婆婆了,突然没头没尾得意扬扬地问我:你知道那天我在算计你阿母吗?你知道这让她多活了一年吗?
那神婆口袋里总装满瓜子,她习惯每说一句话时把瓜子嗑开,咀嚼瓜子的节奏就嵌在说话的节奏里。她还总能把瓜子壳吐在一句话需要停顿的地方,好像瓜子壳就是她说话的逗号和句号,好像没有瓜子她就不会说话。
神婆往自己嘴里送了一粒瓜子,她说:你阿母一开口我就知道她想让我干吗。
神婆吐出瓜子壳,说:但我偏得拧着。
又送进一粒瓜子,说:你阿母才不得不活下来。
然后突然放下瓜子,说:这个算计可是神明让我干的。如果要感谢,你得连我一起谢;如果要算账,你算神明头上去。
说完,也不管我认不认这个解释,自己哈哈大笑开了。
那确实是我见过,我阿母哭得最严重的一次。
那天,我阿母生气地拖着我和我阿妹往外走了。神婆也看上去生气地往里面的房间去了,然后她像突然想到什么,一转身,小跑着追了出来。
那个谁——她朝我们喊。
阿母在气头上,不理。
叫你了。神婆追过来继续喊:你是不是觉得做成这些事,自己就可以安心去死了?
阿母转过身,木住了。
但你做不成的。神婆笑眯眯地说。
阿母眼眶红了,转身拉着我们要走。
那神婆继续追着说:你是不是不知道怎么活了?
阿母拉着我们走得更快了。
但你也没法死。神婆继续追着说。
我阿母像是被雷劈中了一般。她先是愣在了原地,然后气愤到浑身发抖,随手拾起路边一块石头,往追过来的神婆砸过去。
神婆一跳,躲过了,嬉皮笑脸地继续喊着什么。
神婆是不追了,但她的话已经像路边的野狗一样,追上来,还咬上了。
阿母走几步路,胸腔发出拖拉机般咕噜咕噜的声音。再走几步路,胸口似乎翻滚得更厉害了。突然如凭空炸出的雷一般,哇一声,哭声从阿母身体里冲出来了。
我现在这个年纪,已经认识很多种哭声了。但我还记得阿母那次的哭声,那是哇一声,不是呜呜呜或者嘤嘤嘤,这种哭声,如同心底的火山,发到底,枯竭了,然后,再来一次。
我听着那哭声,先是跟着难受,但又莫名觉得不对劲:这不是五六岁小孩的哭法吗?我当时觉得有点好笑,然后心里更难受了:怎么把我阿母欺负成这个样子呢?而我妹——你太姨,显然很熟悉这种哭法,跟着哇哇直哭。
我阿母走在前面,缠着脚,身体依然一扭一扭,哇哇地哭。我在中间。后面是我阿妹——你太姨,边小碎步跑着追我们边哇哇地哭。不管经过哪个地方,看到的人都惊奇——这个整天追着神明论理的人,怎么会被弄到这样孩童般地号哭?
莫哭莫哭,我羞愧地追着喊,阿母咱们莫哭。
阿母继续号哭着,我赶紧追到阿母前面,想安抚她,定睛一瞧,我阿母的脸上,挂着的也真是五六岁小孩的哭相。
我是后来才知道,我婆婆是咱们镇上嘴最毒的神婆。找她问事的,经常都被弄得哭着出来。每次把人弄哭,她还一副嬉皮笑脸得意扬扬的样子,嗑着瓜子,晃着腿,重复说着:我说中了吧?然后抿抿嘴,一副很满足的样子,根本不顾对方已经哭成了天崩地裂的样子。
她连小朋友都不放过。有次我见到一个六岁的小女孩,被她说到靠着墙角屈着身体浑身发抖着哭。我气到指着那神婆骂:哪个人不是带着人生过不去的坎来找你的,你就不能对人好点?更何况这么小的孩子。那神婆撇着嘴,不开心了:我就告诉她,她阿母已经准备投胎了,我错了吗?那孩子听了,又呜呜呜呜哭起来了。神婆气得跺了一下脚,转身走远的时候还骂骂咧咧的:她阿母死得多好啊,她都不懂。我这和谁讲理去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