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说:桂花婶你不是听不见我说话吗?
我又说:桂花婶,难道你也成神婆了?
桂花婶左顾右盼了一下,说:我不会举报你婆婆做过神婆的,如果以后出事了,和你婆婆说,不是我。如果她以后要让鬼神来算账,千万不要误会。
说完,桂花婶就撒腿跑了。
桂花婶说的那些,我没听明白,也没想明白,但我知道,我应该是没死,那我得再去探探。
我又折回镇上,但我这次不走路中间了,走街道后面那条平行的小巷子。
所谓街本来就是对着的两排房子,房子的后面是和街道并行的小巷子,毕竟这边是能出生意的,房子和房子间的巷子快被挤没了,就留着一条细小的缝隙。风老爱从这些缝隙窜来窜去,顺便把声音也推过来了。
我走过一条缝隙,听到一些话,又走过一条,又听到一些……虽然他们不是专门对我说的,但我来回走了两遍,大概弄清楚了。
来的人就是此前抓走我丈夫那帮人说的共产党。
听上去共产党对穷人好啊。咱们镇上原来的酱油厂是阿肥发的,现在说要拿出来分,以后买酱油不用钱了。咱们镇上原来的茶厂是疯狗朋的,现在说要拿出来分,以后大家都有茶喝了。咱们镇上原来有几支海上运输队,是疯狗朋、大头明、大虎等人的,现在说要拿出来分。
当然咱们这海边地咸,就那几个村有可以种点东西的田地,现在也说可以拿出来分了。
至于海呢?海本来就是所有人的。
我听来听去,不知道他们说的是不是真的,也没明白别人为什么要躲我,反而有点着急,想着,得赶紧叫我婆婆来登记,好分东西啊。
就在我要跑回家时,我听到有人喊着:大家赶紧去看啊,要把庙给敲了啊。
我觉得好玩了,是不是那个主管灾难的圣童子大家觉得不称职,要废掉他?我心里想,我阿母骂了那么多年神明,不敢干的事情最终有人干了。以前就听说过大家觉得不灵的神明,庙被拆掉,然后把神像放回海里的事情。看来是真的啊。
我还听到一遍又一遍的鼓掌声。有人高喊着:破除封建迷信。
我不知道封建迷信是什么意思,但听着觉得有大事要发生了,我想,我得赶紧拉我婆婆来看热闹。
我撒腿就跑,边跑边觉得不对劲。回到家,我和婆婆说:外面在登记分东西。
我婆婆开心地回:你看,这世间不就开始变好了吗?
我和婆婆说:他们还说要拆庙。我不知道哪家,但我想,应该是那个圣童子庙。
我婆婆乐呵呵地说:所以神和人都要好好工作,要不就没人要了。
我和婆婆说:他们还说要破除封建迷信。
我婆婆听了,想了一下,问我:咱们是不是封建迷信啊?
我问:什么叫封建迷信啊?
那神婆又想了一会儿,好像想明白了一样,咧开嘴笑:傻姑娘,我就是封建迷信啊。难怪大家不来找我了,难怪。
婆婆知道自己是封建迷信后,就交代了两件事,然后还是躺在藤摇椅上嗑瓜子。
一件是,让我把门从此关了。如果有人问,就说她死了。
一件是,让我每天去老街后巷跑一趟,听听那些海风从缝隙里递过来的声音。
那些叫共产党的人,确实说到做到。才没几天,就开始每隔几天分一样东西。
先分的是土地,然后是房子,然后是船……分什么东西都一样,就是有人喊着谁的名字,什么东西多少多少,那人欢快地应一声,拿到一张纸就开心地大喊大叫。
每次我回来都要把进展和我婆婆说。我婆婆总是听得乐呵呵的,开心完就很难过地喃喃自语着:但怎么就不要我们了呢?
那神婆一直耿耿于怀,那段时间的她,就像我阿母去世时的样子:不和人说话,一个人在院子里嗑着瓜子,偶尔抬起头对着半空说着什么。
我阿妹担心她,想去和她说说话。我记得杨万流说的,拉住阿妹,说:别,鬼和神在安慰她了。
那一天我婆婆没嗑瓜子了,一个人闷闷地坐着。我问她:怎么不和鬼说话,怎么不和神说话了啊?
她说:他们也讨论得叽叽喳喳的。
我问:他们叽叽喳喳什么啊?
我婆婆说:他们叽叽喳喳说这世道好像不需要他们了。他们要死了。
我问:神也会死啊。
我婆婆说:会死啊。没有人供养,没有人记得,他们就要死了。
我说:那没关系啊,只要你供养着,他们就不会死了。
那神婆说:我也要死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