当前位置: 首页 > 书库 > 命运(71)

命运(71)

作者:蔡崇达

毕竟每天都要放屁,对自己和彼此的屁都熟悉后,就开始把放屁玩出不同的花样来了。

每天要睡觉前,要么我阿妹,要么北来,就开始宣布今天的新玩法,比如:今天比赛谁放的屁最大声。

有了这样的比赛,大家就格外认真地对待放屁这件事情了,轻易不敢让屁探头,各自酝酿着酝酿着,觉得时机到了,快准狠地噗一声:如果响了,就得意地欢呼,催着其他人赶紧放;如果不响,就很沮丧,紧张地等下一个人放屁,看是不是也泄气了。

我记得,有比赛谁放的屁声音长,比赛一晚多少次屁,最后还分组比赛团队合作连环屁……

最让人意想不到的是你外婆我女儿。百花还小,本来没有参赛资格的,但有次大家还在比着,她突然无比清亮地噗一声,大家一起惊呼,她又噗噗噗,机关枪一般,大家才发现了,原来最小的百花才是放屁状元。

你可能不知道,你外婆我女儿因此曾有个绰号,叫百发机关枪,这是北来取的。他当时一说,大家都笑开了,并一致觉得,这真是最好的绰号了。只是后来,想着百花长大了,以后还得嫁人的,才不叫了。

现在你外婆已经走了,我可以偷偷告诉你了。事实上,我后来偷偷问过我女婿——你外公:那百花还放屁吗?你外公愣了一下,一副“原来你早知道”的眼神看着我,但坚定地摇摇头,咧着嘴笑着说:反正我只能说不会。

田里的地瓜在长着,家里的孩子也在长着。

西来到我家来的时候,已是懂事的孩子了。百花从一个小肉团,到会咿呀说话,会走路了,我看着就高兴。她第一次叫阿母的时候,我开心得往每个人碗里都加了一块地瓜干。

一开始我以为,是我每天搬的东西太重,把自己压得越来越矮。后来看着孩子们的裤脚,才知道,是他们长得真快。

我把杨万流的衣服翻出来,剪剪缝缝,给北来和西来穿,我自己开始挑一些婆婆的衣服穿,所以我从三十多岁,就穿得和现在一样了。我阿妹还是爱美,霸占着我阿母的那些衣服,几天就换一身。我阿母留的衣服里,有几套旗袍的。我阿妹几次穿着旗袍去田里浇水、施肥,甚至给人挑粪水。

你以后到咱们镇上走的时候,看到那种年纪大点的就问:你认识蔡屋阁吗?

他们会说:是那个穿着旗袍挑肥的人吗?据说,镇上还有人叫她挑肥西施。这个称号,到底是在夸她还是在笑她,我是不知道,反正你太姨高兴到不行。到老的时候,还经常得意地唠叨。

临近秋霜了,那个地瓜爷爷每天都预告:地瓜要有收成了哦。

他年纪越大脸越小,一笑,眼一眯,本来牙齿就掉了许多,整个脸瘦长瘦长的,像地瓜。

我兴奋地每天去巡视。北来和西来怕地瓜被偷了,后来干脆就拿着席子和蚊帐,睡田边了。

有地瓜爷爷帮忙带着,收成就是好,堆起来像一座小山。地瓜爷爷说,留一半自家吃,留一半换钱去。换完钱,买米去。

听到“米”字,孩子们兴奋得一直叫。

地瓜爷爷眯着眼笑:那地瓜就是好。我们对它稍微好点,它就对我们这么好。

地瓜爷爷说:有的东西自己一直吃着苦,然后就想着得让自己变得甜,结果,它不仅甜了自己,最终还甜了许多人。

我问:地瓜爷爷你在夸地瓜还是夸自己啊?

地瓜爷爷笑着说:那当然是夸我自己啊。

我们家一座小山,地瓜爷爷家一座小山。我们来来回回,挑了二三十趟,才总算把地瓜全部挑到合作社去。有些换了钱,有些直接买了米。

地瓜爷爷的三包米,他和芋头奶奶一起挑回去。

我们家三包米,每包米十斤,百花也刚好三十斤。我抱着百花,阿妹、北来、西来像抱着孩子一样各抱着一包米,每个人心里都踏实得暖洋洋的。

阿妹说:不如咱们去买点肉?好久没吃肉了。

我说:好啊。

北来说:咱们去田里摘点花?

我说:好啊。

那个晚上,我们家第一次有饭,有菜,有肉还有花。

那个晚上,大家都没放屁,而是此起彼伏、开心地打呼。

大家的打呼声可真好听。

第二天又是新一轮的松土、拉沟渠、插苗。

早上我还没起床,北来、西来就起来了,他们早早扛起了锄头着急要去田里。我知道,他们是看到过收成的人。

看到过收成的人,会更知道怎么开始种地。

我们最终在天还没亮透,树叶都是露珠的时候就到田里了。我们穿过镇上的时候,那一只只还没打最后一遍鸣的鸡,困惑地看着我们。西来当时还和它们解释:时间确实还没到,不是你们忘记打鸣了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