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阿母就此,从争吵式掷珓,变成了争吵式解签。
为什么这个故事就说明这个道理呢?这个道理和我有什么关系呢?争论着急了,还对庙公人身攻击:你这个自己日子都过不明白的人,有什么资格劝我?
庙公一听愣了,自己躲到一边抽烟去了。有次一个庙婆还被我阿母?到哭了起来,嘶喊着:我都躲这里了,为什么还要被这么折磨?我阿母倒大度了,轻拍着那庙婆安慰着:这人生就是这样的。
好像把人弄哭的,真的不是她,是人生。
阿母正忙着和庙公庙婆争论得脸红脖子粗,我和我阿妹就把签诗拿出来一段段读,日复一日地,我真切地觉得像是神明在和我说故事。我后来甚至还感觉听到了神明的声音。我把签诗偷偷带回家,塞在自己的枕头里,自此,我看着别的孩子被阿爸扛在肩膀上走过,我心里总会想:有什么了不起的,我还有神明每天和我说睡前故事呢。
进一座庙,要一个说法,带走一个故事,然后再去下一个庙讨取一个新的故事。
我当时怎么都想不到,阿母这样的征程,能够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进行下去。
我那时候跟在她后面走,会忍不住想:为什么她对自己的人生这么不解?又或者,命运真的可以理解吗?为什么要执着去找答案?
阿母总有莫名的直觉。有次我在胡乱想着,她突然停下来,上半身转过来,下半身死死定住,一副无可奈何但又很生气的样子:我也是第一次过人生,我也不懂。你们不要希望我教你们什么。
原本已经转身回去继续赶路了,感觉不解气,再转身过来,对着我吼:总之,就是不要像我。然后用了一个我没有想到的词语解释:我被卡住了。
阿母怎么被卡住的,她没有再说,但是到处有人说。
这个海边小镇的人,哪有什么精神生活,但人真不能只是靠吃东西活着的,一个人生命中的鸡毛蒜皮和酸甜苦辣,就是别人有滋有味的精神养料。
当我走过菜市场、走过街道、走过庙宇,听到不同的窃窃私语,自然就知道了全部的故事。所以我知道阿母说的是实话,阿母确实是被卡住了,而且是她和整个家族的几代人,因为她,或者说,从她开始,一起被卡住了。
我阿母可能是他们那代人,小镇唯一缠脚的姑娘了。
缠脚在其他地方可能不算什么,在咱们海边这儿,可不是小事——那意味着就是铁定心要当“陆地”的人。
生在海边的人,总喜欢叫自己讨海人——向海讨生活的人。
讨海人无论站在哪儿,都觉得是站在船上,讨海人觉得土地下面还是海,觉得土地随时会像甲板一样摇晃的。不缠脚的人掌面宽,脚才抓得住甲板。
而缠脚的人,把自己的脚尖挤压成这树根一般细细长长的一条,在海边人看来,就是恶狠狠地宣布,要断了和大海的关系——这可太叛逆了。
一定要给我阿母缠脚的是我爷爷,这在当时真是个轰动乡里的事情。缠脚师傅据说是我爷爷骑着送胭脂水粉的三轮车,从泉州城里载过来的。
我爷爷可是入了咱们这里童谣的大人物。你听过“胭脂粉,摇货郎,三轮车,咔咔响”吗?讲的就是我爷爷,讲的就是现在停在咱院子里的那辆三轮车。
我爷爷原来和他阿爸、阿爸的阿爸、阿爸的阿爸的阿爸一样,都是装卸工。
家族遗传风湿病,脚伸进海水就刺骨地疼。生在土地长不出粮食的地方,又偏偏碰不了海水,家族里的几代人个个脑袋各种不服气,个个想法试着各种人生,最终,都是当上了港口的装卸工——海边唯一不用下水又相对挣得多一点的工作。
你看他们不怕出力不怕脏,因为下不了海,只能当装卸工——是命运把他们按在这个角色里的。所以,以后你看到谁被按在哪个角色里,无论你喜不喜欢那个角色,无论那个角色多讨人厌多脏,你还是要看到按在他身上的那个命运的手指头,说不定命运的手指头一松,他就马上脱离那个角色了。
前几代人的命运虽然别扭,但也不至于无路可走。虽然风湿病从这一代完好地传给下一代,却终究神奇地总能代代单传,总可以有男丁。而男丁无论如何还可以走当装卸工这条狭窄的路。
这个神奇的传统,成了这个家族唯一能借此自我安慰,甚至可以可怜地炫耀的点。这个家族的人因此在生孩子这个问题上特别好事,有人结婚,就跟着问,什么时候生小孩?哪户人家怀上了,怀多久了,这家族的人上上下下了若指掌,因为他们休息、吃饭、睡觉前聊的都是这些事情。掐准了时间,哪个人要生了,这家族肯定有人早早在候着。甚至后来小镇的人干脆不计算自己怀上孩子的时间,只要看到那家族有人搬个小板凳,放在自家门口,他们就知道,自家的孩子该生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