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命运(58)

作者:蔡崇达

我听不得她这么说,生气地说:你要死了,我就不理你了。

那神婆咧嘴一笑:我死了,你就理不了我了。

那天我把家里所有能吃的东西翻出来,摊在院子里,一样样数。

多亏我婆婆,米是不多了,但有地瓜。更主要的是,我们有一整个厨房的地瓜干和鱼干,如果每顿就是地瓜干煮水配鱼干,我估摸着也能吃上几年。

但即使这样,我心里还是不踏实。我想了想,还是招呼阿妹,把庭院的一半撬开了,准备种地瓜——地瓜最好种,只需要把地瓜藤往土里一插,就行了。

缺的,是我婆婆的瓜子。

我婆婆在院子里还是一直躺在藤摇椅上,她现在嗑瓜子很节俭,许久送进一颗,含着,好一会儿,再咬开,就那小小的一粒瓜子仁,她嚼了又嚼,嚼了又嚼,直到嚼得碎之又碎,被口水融了,才咽下去,然后拿出瓜子壳吮吸一下。

接连吃地瓜干配鱼干,先受不了的是杨北来。他也没说什么,只是嘟囔了一句:阿母,我嘴很淡。我婆婆听了,赶紧应和:屋楼啊,我嘴也很淡。口气还模仿撒娇的北来。

但我们没鲜肉。

我发愁到晚上,愁着愁着,就睡着了。

凌晨一两点,我婆婆把我摇醒了。

我问婆婆:这么晚,干吗啊?

婆婆说:我想起来了,咱们真是傻,咱们是靠海的啊,老天爷这个时间点都会甩一些肉到滩涂上,咱们赶紧去拿啊。

我听说过的,凌晨,螃蟹、虾和一些鱼总会探出头来。我说:好啊,那我和阿妹去就好了,你别去了,去了别人认出来了怎么办?

我婆婆说:不行,我得去,我得趁我走之前,再去玩玩。而且黑灯瞎火的,他们怎么知道我们是人是鬼啊?

那个凌晨,我和那神婆出发了,我妹留下来看着孩子们。我想了想,拿了海锄头,拿了网和背篓——那些都是杨万流留下来的。

我婆家的后面就是海。出门左拐,那是镇子的方向,我们选择了右拐。

到了海边,海风真冲啊,礁石像躲起来的小朋友,会突然从浪里露出头来吓你一跳。

我光看到海,不知道肉在哪儿。

我看到有两三个人结伴,也拿着海锄头,他们也在看着我们。他们可能也不知道肉在哪儿。

黑暗让他们看不清我们的容貌,估计对他们碰到了什么也没把握。所以他们选择假装没看见我们。他们在离我们远远的地方用海锄头撬动石头,然后用手去摸。我也跟着用海锄头撬动石头,用手去摸。

他们抓出了一只螃蟹,我被一只螃蟹抓住了。我疼得大叫一声,对方这才确定我们是人,提醒说:你得看清楚了再抓它后背。但我已经被螃蟹抓住了。

我到家后,偷偷躲到厨房里去看,才发现,自己的虎口差点被钳开了,还被挖掉了一小块肉。我手上一条一条,应该是被海石或者牡蛎的壳割出来的,还在流着血。

但没关系,我们有肉了。我想着,我留下一点肉,拿走一点肉,其实挺公平的。这样想之后,我就感觉没那么疼了。

那时候已经是凌晨三四点了,我婆婆一直在厨房外探头,她不知道我受了伤,吞了吞口水,问:你是不是馋了,准备三更半夜煮肉啊?

说完,她又吞了吞口水。

我想那神婆是真馋了,所以回:是啊,咱们煮肉。

那神婆开心地跑去房间,把两个孩子和我妹叫起来:吃肉了,吃肉了。

已经好多天没有瓜子了,我婆婆嘴巴好像痒得难受,她摘了芦荟、玫瑰花叶、草根等放嘴里嚼过,都觉得不对。她看我正在插地瓜藤,便拿了枯掉的一截洗一洗,往嘴巴里放。一嚼,感觉还比较像。从此就总要偷偷掐我的地瓜藤。

那个嗑瓜子的神婆,现在变成一个躺在一小片地瓜田里,嚼地瓜藤的神婆了。

那天我醒来,看到我婆婆还是在院子中间嚼地瓜藤。

但我看到她在哭。

我觉得奇怪了,她和我说她丈夫怎么死的时候没哭,我和她儿子结婚时她没哭,她儿子被拉走她没哭,这个时候她却凭空哭了。

我问:你是在哭?

我婆婆说:是啊。回答得理直气壮的。

我问:你哭什么?

我婆婆说:就是刚刚那个圣童子走了,他来和我告别了。

我问:你难过的是他走了?

我婆婆说:我和那个圣童子又不熟,我难过的是,神明好像都要走了,如果他们都走了,以后就没有人和我聊天了,没有人和我聊天,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。我什么都不知道,我就不知道杨万流过得怎么样,不知道你会过得怎么样,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死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