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命运(3)

作者:蔡崇达

念叨了一年又一年,孙子行完成年礼了,孙子结婚了,孙子有孩子了,孙子的孩子成年了……死亡还没来。而阿太对它的念叨,也像呼吸一样自然了。

生火准备做饭的时候在念叨,给重孙子换尿布的时候在念叨,吃完饭菜塞牙缝了,剔牙的时候也在念叨……以至于我认真地努力回想自己记忆的起点,我人生记住的第一句话真真切切就是阿太在说:哎呀,它怎么还没来?

小的时候我一度以为,这个“它”只是某个亲戚,不理解阿太的纠结,好奇地问:是谁啊?谁还没来啊?

阿太一开始还避讳在我面前说“死”这个字。开心的时候,阿太会说:是个喜欢捉迷藏的小朋友。生气的时候,阿太会说:一个没有信誉的坏蛋。

长到五六岁的时候,我知道阿太等不来的那个它,是死亡,我的好奇变成了:阿太你为什么要等死啊?

阿太嘴一咧:因为它该来了还不来啊。

既然我会问了,阿太在我面前也开始肆无忌惮地描绘她见过的死亡,和我(一个六岁的小孩)交流死亡来临前的征兆。比如濒死的时候,人的眼睛会突然变得很大,皮肤会突然变得光滑,“所以当一个老人突然变好看了,就差不多了”;比如,其实那时候的身体是更敏感的,连偏瘫许久的腿都能感知到风吹过的那薄薄的冰意;比如,其实那时候是感觉皮肤底下身体里面像是有什么在燃烧的……

最最重要的是:“人真的是有灵魂的,所以最后脚总要蹬一下,蹬一下的时候,如果足够灵,肉眼都可以看到什么飞出来了,人的身体瞬间空了。”

阿太描绘时很激动,手舞足蹈的,我其实没有对这个说法提出疑问,但阿太坚持要拉我去看一下真实的死亡,因为,她认为,“相信人有灵魂很重要,你的一生心里才有着落”,以及,“知道怎么死才知道怎么活”。

我总不敢去,想着法子躲,但还是被阿太骗去了。那天,她笑眯眯地问我:要不要陪阿太去街上顺便看个老朋友啊?还有花生糖随意吃。

我走到那户人家门口,确实摆了许多桌子,桌子上放着可以随意拿的花生糖——这显然就是等候一个人离世的样子。往里看,果然看到厅堂里的床。我吓得哇哇大叫,转身想跑。

阿太的手像老鹰一样,紧紧把我按住,说:我老朋友快来了,等等啊。

我缩在阿太的怀抱里,和所有人一道安静、悲伤地等着那个人的死亡来临。就在一瞬间,果然看到了那人的脚用力地蹬了一下,像是有什么在跳出肉体——然后那人真的像个放了气的气球一下子瘪了,瘪成了一具平躺着的皮囊。

大家都知道他走了。

众人一起号哭,我也惊恐、难过地跟着号哭。我真的“看见”他离开了。

阿太紧紧抱着我,安抚着被吓坏的我,指着天上笑着说:哭什么啊?这说明他还在,只是飞走了,这还不好啊……

所以,当九十九岁的阿太兴高采烈地给在北京的我打电话,说:我要走啦,我真的要走啦,你赶紧回老家一趟。

我愣了一会儿,最终还是哈哈大笑:阿太,我怎么就不信呢?

爱信不信,你以为我不会死啊?阿太啪一下挂了电话,应该是发了很大的脾气。

让她生气的可能是:怎么这么看不起你阿太啊?都追踪死亡这么多年了,难道连这点本事都没有?

从高速公路拐下来,就是沿江修筑的路。

沿着路,顺着水流的方向往海边开,一路直直的,当车窗前迎来一片碎银一般的光,便是要拐弯了。一旦陆地不得不兜住,路不得不拐弯,便是快到入海口了。

我阿太的家就在这入海口。

我从小就特别喜欢这段路。人跟着水流,流到它的大海,然后就留守在告别它的地方。

小时候吃饭早,阿太爱在吃完晚饭后拉我到这儿遛弯。她带着我就站在这入海口,恰好太阳也要沉入海里,一汪红彤彤的光在远处的海中晕开,一直往河流的方向氤氲,直到整条河流都金黄金黄的。

那时候我总以为,就是这样,海接了夕阳的颜料,传递给了河流。一条河流接着另一条河流,河流又接上山间的溪流,溪流又接上一个个知道名字不知道名字的池塘,大家就这样一起在大地上金黄金黄起来。

我以为,每天全世界的江海河流,都要热热闹闹欢欣雀跃地完成这么一次传递游戏。

阿太特别喜欢站在入海口,往陆地回望。她眯着眼睛,好像看得见汇入大海的每条河流,以及汇成河流的每条小溪。她还教会我,要细致看,才看得到这江河湖海的秘密:在入海口,有条隐约的线,像是跑步比赛的终点线,线这边,水是一条条一缕缕游来的,仔细辨别,甚至还看得到不一样的颜色和不一样的性格——有的急有的缓,有的欢快有的滞重——最终突然都在越过那条线的一瞬,全部化开了,融合成共同的颜色和共同的呼吸——那便是海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