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爷爷听着声音,就哭。哭一会儿后又像睡着了。睡醒了,听到那些声音又哭了。几次张张口想说什么,但是嗝马上又从他胸口涌出来,堵住他的嘴。
我们那时候,爷爷辈的人一般走得早,五六岁就会认识自己家的死亡。无论是爷爷奶奶还是外公外婆,这种自己家的死亡,都是突然间从生活中剐去一块肉,那伤口,就打开着,风吹过都会疼,还不能盖,盖着会发脓,所以就开着,等着肉慢慢地长,慢慢地愈合。你们这年纪,一开始知道的死亡,大都是别人家的,自家没死过人,就和没上过课一样。
我记得,我爷爷是凌晨五六点走的。当时轮到阿母和我守着爷爷。阿母正趴在爷爷的床头边,而我则窝在我阿母的脚边睡着。
我爷爷轻轻地摇醒我阿母。
女儿啊——我爷爷突然不打嗝了。
阿母醒了,看到自己的阿爸正咧着嘴对她笑。
爷爷说:我这段时间,老在想,这命运到底怎么给我们安排故事的?
阿母说:阿爸你不打嗝了?
爷爷不接阿母的话,继续念叨:实在没有道理啊,他不让我下海,也不让我扎根;他不让我绝望,也不让我有希望;他让我以为好起来了,最终却坏到底。然后最过分的是,我还想把他的故事再翻过来,他就要让我走了。
阿母说:那你留下来和他吵架啊,你别走了啊。
爷爷咧开嘴笑:找不着他啊。说完,自己笑得快喘不过气。
阿母带着哭腔说:那咱们继续找啊。
爷爷自顾自说下去——
这几天我老在想,要告诉你一个故事。
我很小很小的时候,我听我太爷爷——你老祖宗——说过,他见过郑和从咱们这下西洋啊。
那壮阔啊,一大片三层楼高的船,在他身后排列开。每艘船上都有人在奏乐。
正中间的头船,有人喊了一句什么,左右两边一艘艘传下去,虽然在海边,却像是山谷里的回响。
什么奉天承运……
什么皇帝诏曰……
什么以天为父,什么以海为母……
一会儿代表天,一会儿代表海。
他浑身金黄金黄的,大家都说他是穿着黄金的。
他拿着很粗大的一根香,喊了声什么。我太爷爷,也就是你的老祖宗说,他没听明白,但那声音啊,会往人心里钻。
太爷爷讲到这儿就和我哭,他说:他们就要去到海上啊,去大海上啊,去一个我一辈子都不会去的地方。我一辈子都去不到啊。
他还在想着的时候,突然四周同时放烟火。天空好像都被烟火给包住了,像是一床巨大的被子朝他拍过来。太爷爷被打蒙了,就一直哭。
他和我说的时候还是一直哭。他哭的时候就一直喊着:我去不到啊,我一辈子都去不到啊。
我笨,我当时听着只明白一个道理:这世界永远有我们到不了甚至想象不到的地方。
我那时候很小,但听着这个故事就浑身哆嗦,好像也听到那声音了,也看到那铺天盖地的烟火,边哆嗦边笑,边哆嗦边哭。
从小到大我经常想起这个故事,我不想当装卸工的时候想起,我第一次有女人的时候想起,爷爷死的时候想起,你结婚的时候想起,你生小孩子的时候想起——我每每开心不开心到一个点的时候,就仿佛看到那床铺天盖地的烟火被子,我都在想,我这辈子算什么啊?我在想,是不是有些很好的日子我去不到啊,甚至,我一辈子都想象不到啊。
阿母吓哭了,问爷爷哪里疼。
爷爷咧着嘴笑,继续说:从有海没回来的那天开始,我一闭眼,就一直是那床烟火被子。然后一直在想,我一辈子就这样了?然后我突然想,咱们全家族是不是就是老天爷放的一串大烟花?是这样的话,咱们也不差啊。从我爷爷的爷爷,爷爷的爷爷的爷爷,这故事就一直在编排,一直在累积,然后你出生,就是火开始点燃了——滋滋滋,滋滋滋,全家族到你这全炸开了。
真美啊。爷爷边笑边哭。
阿母听不懂爷爷想说什么,但她知道,这是她父亲整个人生讲的最后一个故事了。她慌张地说:我这就找个人去生,给咱家生一个两个三个孙子。
我爷爷笑得很开心,说:咱不生了,不生了,生下来的人,你能告诉他,怎么活吗?
我阿母一下子愣住了,许多东西一下子从喉咙口涌出来,像呕吐一般。她歇斯底里地哭着:我也不知道啊阿爸,我怎么办啊?
我爷爷咧着嘴笑,眼泪却一直汩汩地流:对不住啦对不住啦,把你生下来,对不住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