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女人讲着,一个宗族大佬觉得不对了,打断她问:你们没有宗族吗?那宗族大佬干吗去了?
那女人说:我们那没有宗族。那些大户人家有家族,他们家族大,更能这么搞了啊。
那宗族大佬问:死后那么多祖宗饶得了他?
那女人回:哪有什么祖宗?
那宗族大佬脸顿时青了。
旁边不知道谁接过去说:就是,我天天向祖宗告状,也没看祖宗惩罚你啊。大家一起哄堂大笑。
年轻的女人接着说:我们那边的祠堂都被砸了,哪还信什么祖宗。
众人一下安静了。有人小声嘀咕着:连祖宗都不认,那该怎么活啊?
那年老的女人接着说了:人一坏起来啊,就特别坏。一开始先挑那些孤儿寡母下手,抢粮食占土地。后来,大家族开始欺负小家族。有人到处去巡人家的粪坑,见着是黄的,那必定是家里有粮食的,就挖一把粪糊在人家大门上,当作证据,然后逼着要粮食。因为如果是吃树皮或者草根,拉的屎会是绿色的。我儿子可聪明了,每次把树皮草根晒熟后,都磨成粉,粮食不够了,可以和粮食混着吃,然后,拉屎后就在上面撒一点树皮粉。
一个宗族大佬听得生气,问:这不对啊,他们不知道举头三尺有神明?怎么能说抢就抢?
那年轻的女人接过去说:刚说过了,我们那儿,没有神明这种东西了。
众人又安静了。有人在嘀咕着:咱们几千年都这么活,一会儿没有祖宗一会儿没有神明,难怪祖宗会不管,神明会不要他们,这才变那样。
虽然感觉这两个人像异端,但是她们没有神明,咱们这地方有。咱们还得做神明觉得对的事情。商量来商量去,最终大家决定让她们自己选——可以选择向一座座庙、一尊尊神明一一问卜过去,看神明是否愿意她们在哪座庙当庙婆,孩子也住庙里;又或者,咱们镇上十几个宗族,她们这几天去看看,愿意加入哪个宗族。只不过,加入了就得改为那个宗族的姓,认那个宗族的长辈当阿母。
对于第一个选择,那年纪小的女人说:我可不信神明,如果有神明,怎么让我们活成那样?我不干。
对于第二个选择,那年老的女人说:我都六十九了,认谁当阿母啊?郭姓宗族的大佬骄傲地站起来,说:来我们家族,我们家族有一个九十二、一个八十九,还有一个八十六,都可以当你阿母。
那年老的女人一听,先是跟着大家一道笑得合不上嘴,接着喃喃自语起来:谁想得到,活到快七十了,再找一个阿母。说着说着,可能是想自己的阿母了,就呜呜地哭。
郭姓宗族的大佬连忙说:别难过啊,我们祖宗也都是从中原逃难过来的,只不过我们逃难的时候,都是一整个家族,还都带着各自的神明。说不定,你祖上和我祖上本就是亲戚……
宗族大佬们走后,一老一少两个女人,带着孩子就在大普公庙住下来了。镇上好事的人像麻雀一般,聚在大普公庙叽叽喳喳的。有国语好点的,就有一搭没一搭问她们问题,得到她们回答后,再翻译成闽南语给大家听。那年纪小的女人,回答完大家的问题,奶着孩子,反问道:你们这儿哪户人家好点,又没有小孩的?就有人说到我家了。
杨万流讲到这儿,我婆婆就把话接过去了:你看,我就说是送子观音送的。送子观音知道屋楼不方便生孩子,让人帮忙生了,千里迢迢送过来的。咱们还不赶紧接?
杨万流白了我婆婆一眼。
我问杨万流:那女人和老婆婆呢?我们把孩子还回去吧。
杨万流说:那女人把孩子扔咱们这儿,就回大普公庙了。刚刚有人看到一老一少两个女人,拖着一老一少两个男人,往海里去了。一开始还以为是两个女人拖着两艘船要出海,便有人追着她们喊:要涨潮了,不要出海了。那两个女人听不懂咱们这儿的话,但是一直对着那人鞠躬,鞠完躬,又继续往海里拖。
杨万流说完,就看着那孩子,没说什么了。
我听着难过,心里想:要不是咱们这儿有祖宗有神明,我也早死了吧。
这样想后,我就把怀里那团暖乎乎的肉抱得更紧一些,我说:他没有阿母,我也没有阿母,所以我要当他的阿母。
杨万流沉默了一下,说:我们必须得有自己的孩子。
我说:可以。
于是我有孩子了。杨万流不愿意给他取名,我取了,就叫杨北来。
我婆婆说:叫这名字他就知道他不是从你肚子里来的,是从北边来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