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说:我就是想让他知道,等他长大了让他再选一次,认不认我当阿母,是不是我儿子吧。
我原本以为,带小孩这事,那神婆该帮我的,不想,那神婆反而说她要忙了。
我见她确实很忙,不像以前,老是躺在藤摇椅上嗑瓜子。每天早上就出门,看到马鲛鱼就买,看到地瓜就买。每天买一大袋回来。鱼就一条条剖肚清肠洗干净,腌制了,放在院子里晒。地瓜去皮洗干净了,就切成一片一片,也铺在院子里晒。
鱼和地瓜片像鱼鳞一样,布满了院子。
为了晒尿布,我在院子里拉上一根又一根绳子。我这边在拉绳子晒尿布,我婆婆在下面铺鱼片和地瓜片。尿布总要滴水,我婆婆晾晒的位置不够了,就总偷拆我的绳子,把尿布随手扔在我们吃饭的桌子上。我恼极了,问:干吗呢?
神婆继续在院子里铺地瓜片,说:你就没见识,饥荒就是这世间生病了。这世间和人一样,生病肯定是全身发作的,北边都那样了,肯定要传染到咱们这边来了。
我说:那我的尿布怎么办?
那神婆说:那咱们以后的口粮怎么办?
我没有母乳,我婆婆说吃羊奶也可以。那时候咱们这卖羊奶的,也和你们现在城市里一样,都是送奶上门的。就每天早上五六点,赶着一群羊,大街小巷地喊:羊——奶哦,羊——奶哦。需要的人,五六点就得拿着锅碗在门口等。有要的,就把锅碗放在奶羊的肚皮下,那卖羊奶的就当着你的面挤奶,三下三毛钱,那人会做生意,最后总要送你半下。
孩子一晚上都要起床几次,要么饿了要么撒尿,而我早上五点还要爬起来,蹲在门口等羊奶。经常蹲着蹲着,直接靠着门睡着了。
有天晚上孩子又在闹夜了,我实在爬不起来。我听到杨万流轻轻唤了唤我的名字,我还是假装睡着。他爬起来了,笨拙地给孩子换好了尿布,喂好了奶。本来孩子不哭了,可以放下了,但他还是抱着孩子一直摇。他以为我是睡着的,还偷偷亲了孩子一下。
自此我晚上就不用起来了。
杨万流果然是好父亲。我想,我一定得为他生下他自己的孩子。
杨万流依然每天煎好药,看着我喝下去才出门。依然还是如同出海前,搞起了在小海里养大海鱼的事情。依然还是盯着我的肚子看。
孩子能一觉睡到天亮了,杨万流就把孩子带去我婆婆房间,说:我们得有自己的孩子了。
杨万流带来的药,我又吃了两年吧。
这两年,我的肚子依旧没什么动静。家里的鱼干和地瓜干,囤得厨房都快走不了人了。
这两年,杨万流带我去了一趟厦门,去了一趟广州。
第一次去厦门是坐船,那是我第一次上船。船开得慢,开了五个小时吧,我吐了五个小时。
第二次去广州,听说比厦门远,我问,能不能坐车去?那时候咱们隔壁镇新开了一个汽车站,我们坐着马车到了那个车站,买了去广州的汽车票。其实那时候我还挺兴奋的,感觉这汽车真的很神奇,不用马拉,就自己吭哧吭哧往前跑了。但上车不到十分钟,我又吐了。
刚到厦门我们就被赶下车来。我问杨万流:怎么办?杨万流说:要不搭船去?我说:那可不行。我要吐死在路上了。杨万流问:那怎么办?我说:即使这一趟去广州有孩子了,回头路上肯定也会把孩子吐出来的。杨万流问:那怎么办?
杨万流像个赌气的孩子,脚一直踢着路边的石头。我们在厦门僵持了大半天吧,最后还是搭上了去广州的船。
咱们那地方,哪有女人可以像我出这么远的门?一回来大家都问我,厦门怎么样啊,广州怎么样啊。我支支吾吾就是说不出来,因为,我还真不知道那两个地方是什么样的。我吐得晕晕乎乎的,反正杨万流让我往哪走,我就往哪走,叫我坐哪,我就坐哪。我唯一记得的,这两个地方我都踢伤过人——那两个地方都有男医生不要脸地要看我下面。杨万流和我说,这是医生,让我坚持一下,但我看他脸色也是铁青铁青的。我又真的太不舒服了,所以往医生的脸直接踹了过去——广州那个医生还被我踹出鼻血了。
我还记得,医生都要单独和杨万流聊会儿天,聊完出来,他的脸都是铁青铁青的,有时候还骂骂咧咧。远远看到我了,就赶紧不骂了。
但其实我知道发生了什么。
我是想过再问一次,要不要帮他讨个新妻子,几次话在嘴边了,我又说不出口——我怕我一说,杨万流又要去讨大海了。我知道的,很多人去远方,本来就是为了躲避自己内心那些无法解决的问题。其实这样的人真傻,去了远的地方,那些问题就不在了吗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