地瓜爷爷眯着眼笑说:没事,我快要死了,我死了,这三亩地,你们也种了,但就是要帮我照顾好我家那老婆娘。
我们到夕阳快落山了才回家。
回到家,我赶紧去数厨房里的地瓜干。那地瓜爷爷和我说,要让地瓜长得壮实,新一季地瓜最好是秋霜收。我算了算,到秋霜还有一二三四五六,六个月。我算了算,每个人一顿三块地瓜干,四个多月就没有了。我还在里面算着,如果一人一顿两块地瓜干可以撑多久,外面阿妹和北来、西来就已经开心地玩闹起来。我站在窗口,看着打打闹闹的他们,我想,我就是死也得让他们活下来。
我不知道你活到这个年纪知道了没有,这世界最容易的活法,就是为别人而活。而如果那人恰好也是为你活的,那日子过起来就和地瓜一样甜了。
我是靠着他们才活下来的。每天我都觉得日子难熬,所以每个晚上我都要偷偷看他们。
我阿妹睡在床最里面,百花睡在中间,我睡在最外面。床下,北来还是护着西来的,让西来睡在靠我的这边,他自己睡外面。
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来,敷在每个人脸上。我在阿妹脸上看到她小时候的样子,和她现在脸上斑斑驳驳的纹路。我想,无论岁月在她脸上敷了多少层纹路,我都看得见她小时候的样子。我想,无论岁月在我脸上敷了多少层纹路,她也都能看见我小时候的样子。这样一想,我就对自己说,还好我有阿妹。
百花明明吃不上什么东西,但脸圆嘟嘟红扑扑的。那神婆说,有的孩子是来报恩的,有的孩子是来报仇的。我家百花真是来报恩的,不乱哭不乱闹,见我就笑。她一笑,我就知道,这世间除了眼前的苦,真真切切是有许多好的东西。这样一想,我就对自己说,还好有百花。
睡不着,我就起身了。我看了看西来,西来边睡边笑,但看他耳朵背上全被阳光拍得红红的,怕是要掉皮了。看他手上也全破皮了。但他还一直笑着。
我又看了看北来。北来应该觉得全家有着落了,整个人睡成一个大字形,在说着梦话,听着那个梦好像挺开心的。我看着他开心,也跟着开心。
可能我呼吸太重了,敏感的西来突然醒了,迷迷糊糊地问:阿娘吗?阿娘吗?
我说:是我,你赶紧睡。然后假装躺下来睡着了。
西来看我躺下了,才又闭上了眼。
鸡一叫,我就赶紧起来。起来后,我开始煮早餐——还是地瓜干配鱼干。地瓜干每人三片,但我想了想,把每片再偷偷地掰下一小块。大家应该察觉不到吧,大家的肚子应该察觉不到吧。
地瓜真是性格好的作物,不挑土,即使是海边的红土混上海风吹过来的沙,它们照样欢天喜地地长。不爱长虫,即使长虫了也没关系,反正果实藏在土里了。
地瓜爷爷说,等地瓜一抽苗,接下来就是每天松松土、浇浇水、拔拔草而已了。所以我可以去找找其他生路了。
我和我阿妹说:以后百花就由你来帮忙带了,能不能顺便把饭做了?反正也简单,地瓜干汤配鱼干,偶尔掐一点地瓜叶来炒一炒。我妹说:我还可以去挑水除草。
我和北来、西来说:挑水除草的事情得你们来了。北来、西来说:我们还可以帮忙照顾百花。
然后我就出门了。
我出了门,往镇上走。
以前阿母沿着海边走,是去和一个个神明吵架的。现在神明不在了,来了一座座工厂。
原来的大普公庙,连着原来演戏的广场,加上旁边几座房子,现在都是纺织厂了。我听到里面咯吱咯吱纺织机的声音,也不知道怎么开口,就坐在那门口。
坐着坐着,有人问我了。问我的人说的是国语,我听不太懂,我就对他们笑,边笑我边重复说着自认为的国语:我家里有五个人,需要赚钱。对方又说了什么,然后就走了。我就零零星星听懂几个词语:不缺了,要申请……
听不懂我就继续坐着。然后又有人来了,又说了一些话,我又听不懂,那人又走了。
我看着太阳一点点往西移,我想,要不换个地方试试。
三公爷庙现在是酱油厂的晒场。庙里庙外,都放着一口口缸,缸上还盖着一个个斗笠。我还是不知道怎么开口,还是坐在门口,坐着坐着,还是有人问我,说的,还是我听不太懂的话。
……
我走到码头的时候,太阳已经开始准备下山了。一片红霞下,一群渔船正在归港卸货。我站在那儿,想着,我爷爷卖胭脂前就在这儿当装卸工,我太爷爷也是,还有我太太爷爷。他们是不是全部都走了?如果他们在,看到我和我的孩子快活不下去了,他们会怎么样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