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命运(26)

作者:蔡崇达

她问:鬼的事情你们神不管吗?我丈夫都唠叨这么多天了,你们神都没有来管。

大普公说:我们管的地方太大,管的事太多了,顾不上。

她问:那我刚刚叫您那么多次,怎么也不回?

大普公说:我们管的地方太大,管的事太多了,顾不上。

她问:那现在怎么办?

大普公说:都知道了啊,自然会去处理。

大普公还说:所以以后你在人间就多帮忙开导一下别人,别这么折腾自己折腾别人还折腾神。我们现在神明可真不够。

也好和婆婆、儿子一回到家,确实听到,大普公正在和丈夫的鬼魂说话,苦口婆心地开导。也好心想,还以为是什么神通,不还是劝吗?唯一的区别,神明知道的事情多点,能举的例子多些。那场开导,真是宏大的开导:一来,持续了三天三夜;二来,中间无论鬼还是神,真的一口气都没喘,也不用喝水润润嗓子。

丈夫的鬼魂,翻箱倒柜讲了自己的一辈子;而大普公,则详细地介绍了神明的业务职责,以及看不见的世界的运行规则。

那场开导终于结束了,也好发自内心地感慨:当神真不容易。大普公得意地说:这是我的工作风格,也有那种凶巴巴的,一见鬼就问服不服。还有那种出场要带腰鼓队的,真是铺张浪费。

开导结束后,自己丈夫的鬼魂也要跟大普公去庙里待着,大普公这部分还是要求有仪式感的:所有他普度的鬼魂都统一在他庙里集中,七月底天门开,大家再一起骑马升天或者入地。

丈夫的鬼魂来告别了,它说:如果你希望我走,我这辈子就陪你们到这儿了啊。如果你希望我留,我就留着等你一起走。

也好想了想,还是说:你走吧。她想,就当自己丈夫只是又去了趟远航。但她也没想到,自己说完,就难过到不行。

神婆说到这儿的时候,眼眶还是红了,但瓜子继续嗑着,藤摇椅继续摇着。她吐了一片瓜子壳,愤愤不平道:我怎么知道,它从此真不来和我说话了,你说气人不?死也没必要死得这么干干净净吧。

那时候我还小,分不出真假,神婆说着,我就听着。

接下来的故事,神婆突然不想讲了,或许是因为难过。

她就说,反正不知道怎么的,好像小镇上的鬼魂都知道她可以和它们说话,都纷纷来她家找她。也好实在烦了,一次次跑去求神明赶紧带走它们,有些神明来不及开导的,就让也好帮着开导。也好因此太忙了,忙到没法干活,只好和自己的婆婆说了。

婆婆一听,还挺开心,说:鬼都知道你都来找你了,神都知道你都让你帮忙了,那你还不给人说?

也好想了想,也对,但心还是突然一慌:可是我也不确定我是真的听到,还是只是我太难过了臆想的。

婆婆说:不管真的假的,能帮到人就是神了,管他呢。

婆婆说完后,才反应过来:对了,那我儿子你丈夫是不是死了?你是不是和它说上话了?

也好愣了一下,说:我还没和它说上话,我也不知道。

也好的婆婆想了想:这么久应该死了,你这神婆看来法力还不够,要不,早和我儿子你丈夫说上话了。

也好的婆婆又说:我想了又想,我儿子应该死了。没关系的,我死的时候就知道了。

神婆的故事,还是太长了,不知不觉我就听了一个晚上。

第一次熬通宵的人,看到天翻出蒙蒙的白,心还是会莫名一紧的。我赶紧站起身来,和神婆说:我得走了,但我有最后一个问题:你能帮我阿母吗?你想帮我阿母吗?

神婆吐了瓜子壳,说:当然帮啊,我不帮,她死了还是会来找我。我还不如现在帮了。

我觉得这个回答很诚恳。本来确实已经转身要走了,又想到,其实还有个问题。于是我说:我还有另一个最后一个问题。

神婆往嘴里塞了粒瓜子,晃着腿,好像知道我要问什么。

我还是问了:你说我无子无孙无儿送终,是真的还是假的?

神婆吐出瓜子壳,咧嘴一笑:你都不信命了,干吗问命的事情?

我觉得好像有道理,便赶紧跑回家了,边跑边想着:是命不讲道理,我干吗要信?

本来是想再多睡会儿,但是我妹——你太姨一大早就敲锣打鼓般地在我耳边哭。

我刚睁眼,还没问,我妹——你太姨先开口了:阿母不见了。

去厨房,厨房没有人动过的痕迹;去阿母的房间,房间里没有人收拾的样子;去大门,还好,门还是从里面闩上的——阿母没有出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