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命运(64)

作者:蔡崇达

我们游街回来的时候,昨晚那些帮忙守灵的人已经在等着了。他们估摸着,我们需要有人帮忙把棺材抬进去。

最终是八个人帮着抬的。当他们稳稳地把婆婆放进墓地,要盖上土的时候,大伙问:最后说点什么吧?

我说:我不讲,反正那神婆在的。

我阿妹说:你不讲,我来讲。我阿妹对着墓地里的婆婆嬉皮笑脸地说:对这个葬礼还满意吗?满意你就保佑我们都活得好。

说完,大家一起笑了。

有人喊了一声:我阿母是张阿环,到那边帮我照顾我阿母啊,有空带她来梦里看看我。

看到可以对神婆提请求了,其他人也赶紧说:我父亲是黄土豆,他腿脚不好,你和神明交情好,帮着在那边赐他一副好腿脚吧;我爷爷是蔡流水,我老梦不到他,你提醒他,可不要忘了他有个孙子啊……

我心里得意地想:我总算生下一场葬礼了。接下来,我该为大家生下好的活法了。

哪里想到,葬礼都还没办完,我还没来得及想好怎么活下去,命运这家伙又给我送来了一个小孩。

有次,我阿妹——你太姨本来在切着地瓜片,突然兴奋地朝我嚷:蔡屋楼,我发现了,你一个孩子都没生的人,最终是来自祖国大地东南西北孩子的阿母。

我问:哪有?

我阿妹说,北来是北边来的,西来是西边来的。百花是咱们这边的,咱们这边是东南,所以就是东南西北了。

我想了想,还真是。开心地想,我是东南西北的阿母了。

那天来的小孩就是你二舅公。

你二舅公的名字之所以叫杨西来,就是因为那天他和我说,他是从西边来的。

那时候人群已经散去了,百花在北来的怀抱里睡着了,我和阿妹正在把拆下来当桌子的门板重新装上去。

你二舅公怯生生地跑来了。他五六岁的光景,眼睛大大的,穿着时髦的短衬衫和吊带裤,还穿着皮鞋,只是一看就好多天没收拾了,全身都是泥,脸上、头发上也是。

小男孩用一半国语一半闽南语问:这里有地瓜吃吗?

我用闽南语和自认为的国语说:这里剩一点点地瓜汤。

小男孩说:你给我地瓜汤吃,我叫你阿娘。

我笑着说:不用不用,吃完你就赶紧回去找你阿娘。

那小男孩说:我没有阿娘了,我得找到阿娘才能一直有东西吃,所以你就做我的阿娘吧。

我妹问我:你是不是刚刚偷偷和神婆说,想再要个孩子?你看,那神婆手脚也太麻利了吧。

我说:我没有啊。

我想,如果是那神婆送来的,她自己没帮我算过吗?家里的存粮还够咱们这几张嘴吃多久啊?

你二舅公担心我们不要他,也不管我听不听得懂国语,就奶声奶气地讲他怎么来到这里的。他讲得很清楚,我听得不是很清楚。

他说,自己出生的地方叫昆明,他们一家人跟着父亲坐火车去了北京,又搭飞机去了上海,又从上海坐车到这里来。他年纪很小,但他走过的路,比我爷爷、我奶奶、我婆婆、我阿母一辈子加起来还多。

他说,他记得,自己的父亲是个官,自己的母亲全身香香的,讲话很温柔,还会画画。

他说,从上海到这边,一路上上下下要经过好多座山,他母亲一路难受,一路吐。他倒没事的,随行的士兵夸他,说他以后可以去开飞机或者坦克。他说,他当时还回答说自己想开飞机,因为一飞,就能马上飞回昆明了。他说他想念昆明,昆明一年四季都有好看的花。

他说,当时大家要上船,他父亲搀着他母亲走在前头,他由家里的用人张婆牵着走在后面。本来排队排得好好的,不知道谁喊了一声什么,大家慌乱地往前挤。你挤我我挤你,张婆一不小心掉海里了。他停下来,对着海一直喊,张婆没应答,再回头看,他父母都不见了。

他说,他想等等张婆,这样还可以让张婆带他去找父母。他下了船,一直等。他等啊等,等所有人都上船了,张婆还没来,等船开走了,张婆还没来。他估摸着去找张婆掉下去的地方。他以前没见过海,看到巨大的海拍过来,拉出一条条白白的浪,他有点害怕,一直喊张婆,没有人应答他。

他说,他也不知道海边的晚上这么冷,他被吹得一直哆嗦,后来就躲到别人房子后面的角落里睡。第二天一醒来,他想去找张婆,结果天一亮,他往海边一走,才发现,昨天看到的不是浪,而是一层尸体堆着一层尸体,远看过去,像浪。

说到这,你二舅公一直哭。他说,他到现在还没找到张婆。但他知道,张婆在浪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