村长问:你怎么啦?
我说:杨万流活过来了啊?
邮局的人帮着把那封信念了一遍。
杨万流只认得一些字,所以写得很简单。信大概的意思是,他被抓去台湾了,找机会从台湾跑去马来西亚了——村长说,果然是杨万流。
他在马来西亚已经有了养殖场——村长说,果然是杨万流。
他要接婆婆、我和北来去马来西亚——我想,果然婆婆是在这里陪着我,没飞去马来西亚找杨万流,所以他还不知道婆婆走了。
随信还寄来了二十元——北来开心地说:二十元可真多,我得挑几千担粪水吧?
那邮局的人问:需要回信吗?帮忙回一封信五毛。邮费五毛。
我说回。
我说你就这么回:万流,婆婆已经死了,但她说一直陪着我。我现在不仅有北来,还有我阿妹陪着我,后来人民群众又给我送来了西来和百花。
我说:这么多人去马来西亚肯定很贵,而且我坐船会晕。我不知道你在马来西亚有没有娶妻子,我觉得你还是用给我们买船票的钱娶个妻子吧。咱们的事情下辈子再说。
念到最后这一句,我都没想到自己会难过。
阿妹也难过了,本来想说什么,但或许觉得我说得对,就没说什么了。
信已经装好了,我阿妹才想起来问:能加一句吗?能问下杨万流,他知不知道王双喜和泥丸是不是还活着?
我问过邮局的人,他说,从咱们这里发出去的信件,要先统一收到城里,城里过几天收集整理好,马来西亚的信件会统一再送到厦门。这些信件会在厦门搭上轮船,再坐船去马来西亚……满打满算,到马来西亚要一个月吧。杨万流收到信之后,如果当天回信,再把流程倒过来一下,到咱们这儿又得一个月。
那封信北来拿着翻来覆去地看,他也看不懂,但就是看。他喃喃自语:这上面有我的名字。我父亲记得我的名字。
西来努力装作很开心的样子。他说:阿母你去吧。
我知道他在想什么,但他从来都不说。
百花就一直拉着我,好像生怕我离开,嘴里却说着:阿母你去吧。
我说:我不去,我不坐船。
第二天出门的时候我想,信应该窝在镇上的邮局了。我在去码头的路上,特意绕了路,从邮局经过了一下。我想,它过几天就要出远门了。我知道,我路过也看不到它,它也看不到我,但我还是想经过一下。
第五天,我想,信应该进城了。我又绕路去了邮局一趟。
第十四天,我想信应该在开往马来西亚的船上了。我这样想之后,就好像自己跟着头晕恶心,好像我也坐在船上……
才过了一个月,邮局的人骑着自行车来敲门。他说,有人给我打了电报,要我去邮局领。
我问:什么是电报?
邮局的人说:就是从很远的地方发几个字,然后有个网一抓,咱们这边就收到了。
到了邮局,我等了一会儿,拿到了一张纸条。就一行字。邮局的人帮我念了:全来带母给日订票有喜。
我知道了,让我们全部去,带上婆婆的牌位,给他出发时间他来订票,王双喜在。
邮局的人问:你回电报吗?
我问:多少钱啊?
他说一个字七毛钱。
我说:我还是寄信吧。你能帮我写信吗?
我请邮局的人写的信是这样说的:不要发电报了,电报贵。你在那边估计也不容易,我这边能活下来。你应该在马来西亚娶妻子的。我不能生孩子,你应该有孩子的。咱们的事情,下辈子再说。
帮我写信的邮局的人,念着最后一句,自己眼眶红了。
我说你怎么了。
他说:我那个订了婚的未婚妻现在还不知道在哪儿。
我说:你别伤心,活着找不到,咱们死后去找。这辈子成不了,不是还有下辈子吗?
他说:我不相信有下辈子。
他说:而且不是说咱们已经没有鬼魂了吗,怎么还有下辈子?
哪想,第二天,我的信还没发去泉州,杨万流的电报又来了。
那张纸条写着的是:吾妻来。
邮局的人问我:还发昨天那个信吗?要不改一下?
我说:还发。
第三天,电报又来了,写着:妻来。
我甚至能听到杨万流的声音和口气,我想,当着面他可不会这么和我说话。
邮局的人问:还发前天那个信吗?
我问:你还没发吗?
邮局那人说:我觉得你不能那样回。
邮局的人说:你发个电报吧。就发一个字,一个字便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