听说,我洗粪桶的照片还登上了他们马来西亚的报纸。我也实在不理解,甚至想起来就生气:马来西亚的人是不是一想起杨西来,就会马上想到挑粪,还想到,他有一个正在洗粪桶的阿娘。
西来的妻子第一次回家的时候,我也正在洗粪桶。
丽明抱着孩子走进来了。丽明很干净,像西来一样干净,走路腰都是直挺挺的,就像海报上那种人。我知道粪桶臭,想赶紧去洗手换衣服。丽明却突然扑通一下跪了下来,然后把孩子抱给我。
那孩子白白净净,像在发光。但我手上还都是没洗干净的粪水,我还在犹豫着,丽明已经抱给我了。我臭烘烘地抱着个香喷喷的小宝贝,我不敢用手摸,但忍不住用嘴轻轻亲了下孩子。
西来说:这是你孙子,叫念中。
丽明回来的那一次,西来提议,大家就一起在北来那座新房子里聚一下。
一聚,才发现,现在人可是真多了。
百花、水得一大家子,你大舅、你大姨、你阿母、你三姨、你四姨,肚子里还怀着你小舅。
北来这边,除了惠琼,还有两个孩子。
西来和丽明,还有一个孩子。
那天,北来叫了一个厨师来,总共摆了三桌。
没想到,就是北来那么大的房子也睡不下这么多人。北来的院子全部是用石头铺好的,西来提议,就一起在院子里铺席子睡。我记得我婆婆带我去大普公庙睡过大通铺的,于是我开心地赞成了。
我和阿妹睡在中间,西来一家睡我左边,再左边是北来一家,百花一家睡我右边。
那个晚上,我又没睡着。我看看左边,看看右边。我看看我阿妹,看看西来、丽明,看看北来、惠琼,看看百花、水得,看看孩子们。
他们都是我的孩子,我有这么多孩子了。
我在算,现在人可真多,以后要遇到什么坏事,我得囤多少地瓜干和鱼干了啊。
我在想,其实我可以去死了,我想要的都有了,我如果就此死了,我死得多漂亮啊。
我还想,而且那神婆在等着我的,杨万流在等着我的。
我这么想之后,才发现,我阿妹早就这么想了。
你太姨经常往外跑,一开始我不知道她去干吗了,后来她每次回来都要和我讲她看到的那一个个人的死亡,我才知道,她参加了镇上老人组织的死亡观摩团。
她那些团员听到谁的床已经抬到厅堂了,就会到我家嚷着:蔡屋阁快点,那人要走了,等不及了。
我阿妹赶紧涂好胭脂穿上旗袍就往外跑。
我问她:你怎么这么着急想走啊?
我阿妹说:我这辈子遗憾可太多,又补不回来,所以着急盼着下辈子啊。
我不太喜欢热闹,只能等阿妹回来的时候听听她的心得。更多时候,我就是搬了椅子坐在夫人妈神像面前唠叨。
虽然我知道这不是夫人妈的业务范围,但我想着,我就这样把孩子们唠叨回来了,应该也可以把死亡唠叨过来。
我这边在盼着死亡,那边,一个个孩子落地了,一个个孩子会走路了,一个个孩子会叫我了,一个个孩子去读书了,一个个孩子结婚了,一个个孩子又生了一个个孩子了,又一个个孩子会走路了——而我还是没死成。
有天我走在去码头的路上,才突然发现,哎呀,这世间真是大变样了。有马路了,有汽车站了,有很高的楼了……我想着,那村长果然没骗我,他说,我想得到的,会有;想不到的,也会有。
还真是如他所说。只是,他没有了。他要还在,该多得意。
有一次,我在码头搬东西时摔倒了,躺了好几个月。能走路了,我还是再去。那码头的工头怕到不行,都喊我老祖宗,说:你要有个三长两短,我担不起。他不让我搬,可我还是站到了队伍的前面,抬了半天,实在抬不起一袋东西,只好嘿嘿地笑着说:真的是老了啊。码头的人全都松了一口气。
此后我不再装卸了,但是每天都还要走到码头看看。
田我还是种着。一个人挑不动水了,我就拉上阿妹一起。
我妹越活越回去了,经常挑着挑着,往地上一坐,撒娇地哭着:我干吗一把年纪了还要陪你干这种活?
我说:你起来,再不起来我生气了。
我妹就赶紧起来了。我妹怕了我一辈子。
以前不知道什么是老,直到老了之后,才知道,老了就是感到自己的一切在收缩。手脚在缩,身高在缩,力气在缩,感觉在缩,好像缩到心口那地方,可心口那地方反而越来越重了,呼吸重,走路重,抬手抬脚也重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