和我们挨得最近的,是一个老爷爷领着一个老奶奶。老奶奶年纪比我婆婆大,背驼得厉害,像一直鞠着躬。老爷爷的肤色比土还黑,眯着眼看我们倒腾了一会儿,对我们喊:你们在干吗?
我回:在种地啊。
那爷爷笑得咧开了嘴:我这辈子第一次知道种地是这么种的,真行。
我问:爷爷能教我们种地吗?
那爷爷说:可以啊。
北来开心地说:谢谢爷爷啊。
那爷爷咧嘴一笑:我又不是在帮你们,我在帮这块地。这块地性格那么好,可不能被你们糟蹋了。
那老爷爷指导了我们一早上,怎么拉沟渠,怎么垒土……拉出来的一条条土条,叫土龙,每条土龙中间的沟渠,叫龙沟。
我问爷爷:为什么这叫土龙啊?咱们叫龙的传人,是因为咱们都是这一条条土龙养活的?
爷爷笑着说:你这傻丫头,叫土龙是要吹捧这些土的。它们一高兴,产的口粮可多了。
爷爷带着北来整理沟渠,到了田的中间,西来还在弄想给百花的花田。
那爷爷说:你这在干吗?
西来怯生生地问:田中间种花是糟蹋地吗?
那老爷爷愣了一下,然后开心地笑:反正我这辈子第一次知道田地中间应该种花,真行。
西来问:那可以吗?
那老爷爷笑着说:糟不糟蹋别问我,你问地就知道。如果地里长出茂盛的花,那就是这块地同意了,还开心地在笑。
已经中午了,老爷爷说:要不中午咱们一起在这里吃午饭吧。我教你们做在田里能吃到的最好的午饭。
老爷爷拿出几个地瓜,寻了一块平整的地方,铺上草和树枝,把地瓜放中间,然后让我们去寻一些干牛屎来。
挑干牛屎可真是技术活,很多牛屎看上去都是干的,一抓,那屎却从指缝里滑出来。大家都一手湿牛屎地收集好干牛屎,那老爷爷把牛屎铺到地瓜上面,火一点,一股带着青草香的地瓜味,就飘出来了。
香味一飘出来,我阿妹和北来的肚子,马上咕咕地叫。
老爷爷笑着说:对吧,肚子知道什么是香的。
老爷爷笑着说:知道了吧,屎其实多香啊。
那真的是地瓜最香的吃法了。
老爷爷边吃地瓜边和我们说话。他说,他就叫郭地瓜,他老婆叫黄芋头。他们祖上都是务农的,他爷爷叫土豆,他奶奶叫玉米,生的孩子的名字都是作物名。他说,他们有个儿子,叫郭花生,本来也是在种田。
前几年有穿军装的人来咱们镇上敲锣打鼓,说要招兵去打仗。
这个消息他不当回事,他觉得,他们家那些田之外的事情,都不是他的事情。然后有一天,他家的郭花生,突然扛着枪就要走了。
他儿子说,他不想叫花生了,他想叫华生了。他不喜欢种田。这一生很长,只在一块地里活,就是白活了。
郭地瓜说他老婆芋头当时还哭着怪自己的儿子不懂事。他倒觉得是自己老婆不懂事——有的人把一块地当作一个世界,有的人把一个世界当作一块地,哪有什么对错。
他对儿子说:华生你就去吧。如果结了果,无论生死,都回来和我说;如果没有结果,也没关系,无论生死,都回来和我说一声。你有结果了,我的一生也就有结果了。
地瓜爷爷说:我也忘记等了多少年了。但每年,总有亲戚来说,听说你儿子死了,你们种不了这么大块地,我帮你种一点吧。还有隔壁田的邻居,知道我儿子没回来,每次松土的时候,都往我们田里推过来一些。我是说过他们的,怎么把我的地占了。那邻居还很生气地倒过来说我诬赖他。我把他推过来的土龙挖开,露出的,是灰黑灰黑、松软的土,而他那边,是红棕红棕、硬邦邦的土。我说,这还不明显?你那地,被你抽打得红彤彤的,我的地,被我按摩得肥嘟嘟的。一看就不是一块地。但毕竟我家没有儿子了,我的地,就还是这样,一天一天地缩小,到现在,只剩三亩不到了吧。
我问地瓜爷爷:你知道华生是去参加哪支部队吗?
地瓜爷爷咧嘴一笑,说:我没问。
我问:你怎么不去打听下啊?
地瓜爷爷说:现在没有神明,也没有神婆了,我问谁啊?
吃完饭,地瓜爷爷向我招手,要和我咬小耳朵,问:你细看你们那块地了吗?
我说还不懂得看。
他笑眯眯地说:我今天每个角度都下手去摸了,这块地,温柔得很,像阿母。估计能养活你们三口人。
我说:但我家五口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