晚上睡觉前我总爱往奶奶房间里跑。我就坐在奶奶的床沿,看着她本来一直笑眯眯地看着我,慢慢眼皮发沉,发沉,然后头一耷拉,睡成一棵黑松的样子。我还要走到她跟前,用手指戳戳她的脸,她会突然醒来一下,半张开眼,习惯性地笑一下,又继续睡。
直到有一天,我早上端饭过去,坐在奶奶边上等啊等,等到九点多,奶奶还没醒来。阿母来问,我说,奶奶还在睡呢。
等到中午,奶奶没起来。阿母要我叫醒奶奶,我摇摇手,轻声说,奶奶还在睡。
等到下午,奶奶还是没起来。阿母蹲在奶奶房门口呜呜地哭。我恼极了,还是轻声说:奶奶还在睡,不要吵奶奶。
奶奶那一觉太沉了,奶奶真的睡成一棵树了。我终于忍不住小声地对奶奶喊:奶奶起来了,我害怕了。
奶奶没起来。
我也开始呜呜地哭:奶奶你起来吧,我真的害怕了。
奶奶最终还是没起来。
因为没有做功德,又实在没有堂亲,我奶奶的丧事从头到尾都只有我们三个人。
老天爷有时候真够调皮,偏偏,偏偏和我们家隔着三座房子的那户人家,又有一个老人去世了。
一样的七八桌,一样的亲人轮流。
我阿母把门关上,带着我们姐妹俩,边烧着金纸边哭。哭着哭着,感觉不解气,就开始骂。一开始也不懂怎么骂,就学着说,干,我干……骂着骂着,感觉好像心里堵的东西疏通了一些,但又突然想:这骂的对象究竟是谁啊?这样的事情要骂谁啊?她在天井里走来走去,突然仰着头,手指着天空,喊:我干——那晚天空很透亮,星星很多。阿母骂得撕心裂肺的,天上只有星星一眨一眨的,甚至感觉有些调皮。
阿母的怒气开闸一般:我干,我干,我干。
天上的星星一眨一眨一眨,继续调皮地眨。
奶奶葬礼结束后,我阿母在床上躺了一天。第二天,她突然早早醒来,下定决心一般,把我们摇醒:咱们得问清楚去,你们去不去?
自此,阿母开始拉着我们一圈一圈地逼问神明了。
乡亲们讲我阿母的故事,最后总是要啧啧啧地发出几声赞叹,然后摇摇头:可怜啊。
好像,他们自己的人生就不可怜一样。
但他们也不是没采取行动。
据说是担心我阿母这样下去,死了会纠结着不肯走,“到时候乡里可是要不安宁了”。乡邻们商量着,得在她活着的时候解决这个潜在的风险。
一开始大家应该是约定了,谁和我阿母见着,就和她说几句,劝解看看。
阿母应该知道乡邻们是怎么想的,每次看到有人要来安慰她,她拉着我们转头就走。
再后来,直接几十个妇女一起来我家,每个人拎着海味或者地瓜,说要来家里坐坐。
我阿母很困惑地看着这些七嘴八舌的人,不知道她们为什么要这么说话。她们安慰人的逻辑,最终都有一个陡峭的终点——这是命啊。
比如,你看,当时这么多人想入赘,为什么偏偏挑了那个人——这是命啊。
你看,如果你和有海多聊聊心里话,或许他就不会走了——这是命啊。
你看,如果你阿爸没做这么多天功德把钱折腾完,你还是很好招个人或者改嫁的——这是命啊……
就像一块石头丢进海里,或者一艘船沉入海底,反正,这命就是海,反正,这就是命啊。反正这就是命就是海就是一切的终点了。
我阿母不理解,为什么所有人会觉得把这一切归结到这句话就可以了。她看着一个个这么努力,并且沉浸在自我满足感里的人,越发觉得可笑。
大家七嘴八舌忙活了许久,以为自己应该好不容易完成了什么。作为想结束时的习惯动作,这个时候会有人问:你怎么想?要不你也说说。
我阿母就等这句话,她扑哧一声笑了。第一句话:干你们妈的,干。
女人们都蒙了,有的人捂着嘴,有的人捂着耳朵,有的人锁着眉。
还有勇敢的人想力挽狂澜:哎呀,知道你是个可怜……
谁他妈可怜。
大家被吓呆了。
我不可怜,我就是要说法,凭什么这就是命?命是谁?它凭什么说干吗就干吗?人他妈的是什么?算什么?是猪是狗是老天爷随便点的一个炮仗一个屁?
我阿母跳到人群的中间,仰着头,用手指着天:我干我干我干……
有人双手合十念阿弥陀佛,有人被惊吓到一直流泪,看到身边有人,一起身就跑了,一个个蒲公英般随风散了。而我阿母脸通红通红的,站在那里,就像是蒲公英的花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