洞房花烛夜,红罩头一掀开,我阿母脱口就问:你是只想有口饭吃,还是真想成家?你是只想有个女人呢,还是想结婚?你是只想结婚,还是想和我结婚?结婚了你还要讨大海吗?
据说我阿爸也愣住了,许久才说:其实我还没见过你呢。
我不知道我阿母当时怎么答的。但是啊,生活不就这样吗?我们还没见过未来的日子呢,但也一见面就这样过下去了啊。
以前在咱们这儿,男人和女人的分工是非常明晰的,男人是碰不得一件衣服、一副碗筷的。男人们在家里,就是得什么都不干,甚至盛个饭,都会觉得是不妥的。
乍一听,这分工对男人真好,其实也不是。
一来顺带的,家里的钱财随着礼俗和家务,全部都归女人管。财政大权在女人手上,看男人还翻出什么浪。另外,家里一切都不让男人干,也是在逼着男人们,得想想,家外面的事情如何去做啊。
毕竟是入赘,我阿爸拿不准,自己要干传统男人干的事情,还是干传统女人干的事情,还是传统男人、传统女人干的事情都要干。一大早起床,犹豫着自己该怎么做。我阿母突然喊住他,拿衣服给他穿上,又蹲下身,拿着鞋子给他穿上。领他到厅堂,厅堂里的八仙桌上就两副碗筷,我爷爷正笑眯眯地等着他。给阿爸盛好地瓜粥,我阿母就退回到厨房里,和我奶奶一起吃饭了。
这两个女人看着厅堂里的两个男人,你对我笑,我对你笑,好像这个家庭终于回归到了正常闽南家庭的样子。
我爷爷那时候真是感慨,吃那碗粥据说吃得眼眶泛红。他对着我阿爸说:你就是我儿子了。
我阿爸愣愣的,估计还在琢磨着突然披上的这身生活,合不合身。
我爷爷问我阿爸:要不要和我摇拨浪鼓去?
我阿爸回我爷爷:我还是想去讨大海。
我爷爷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:生好小孩再去?
我阿母对我阿爸是真好。毕竟,这是恋爱和结婚一起来的。我阿爸吃饭的时候她在偷偷看,我阿爸睡觉的时候她在偷偷看,我阿爸无聊地晃着的时候,她也在偷偷看。
她给我阿爸做衣服,做鞋子,做各种汤。
这样的日子,对我阿爸也是真好,但又真别扭。过惯了没劳作就要饿肚子的日子,怎么不干活地把一天天过下去,这个他真不懂。
而且当“怎么才能不饿肚子”这个问题不再天天摆在眼前了,他才发现,这生活如何过下去,他从来没有想过啊。
我阿爸问:咱们有船吗?要不我走船去?我爷爷笑眯眯地答:咱们没有。
咱们有地吗?要不我种田去?我爷爷笑眯眯地答:咱们没有。
我爷爷察觉着我阿爸表情很不好,说:要不你出去玩?
每天我阿爸早上吃完饭就出门,到饭点再回来,沿着海边一圈圈走,看人杀猪,看人做买卖,看人装卸,看人乞讨,看人奔丧……家里没有人知道他开心不开心,反正他从未在外面过夜,也从来没有什么不好的消息传回家里。
我爷爷察觉我阿爸的表情依然很不好,说:还是不开心?
我阿爸说:我不会玩啊。
成亲才一个月,我阿母就发现自己怀孕了。生的是我。
我爷爷说:没关系,这才第一个啊。你们手脚再快点啊。
生完我没几年,我阿母又怀上了。又等了九个月,生下了我妹——你太姨。
我爷爷乐呵呵地说:没关系,这才第二个啊。月子坐好,咱们继续啊。
然而生完我妹第二天,我阿爸说他出一下门。
那天晚上他没有回来。
从此再也没回来。
其实我阿爸没回来的第一个晚上,我爷爷就突然觉得,他永远不会回来了。
那天晚上,我爷爷一直等到第二天的鸡鸣。先是把熬不住在厅堂椅子上直接睡着的奶奶拉起来,问:咱们是不是对有海不好啊?
我奶奶睡得有点蒙,说:没有啊,不都挺好的?
我爷爷实在没琢磨透,在我阿母门外走来走去,努力让自己不去叫醒还在坐月子的我阿母。但我爷爷心里那个瘙痒啊,犹豫了许久,他还是推门进去了,小心翼翼地问:你是不是对姑爷不好啊?
我阿母醒来,坐起身,想了一遍又一遍:真的挺好的啊。
又想了一遍:真的很好啊。
又想了一遍,阿母哇一声哭出来了:我真的不知道哪里不好,是我不好吗?
自此爷爷不再问我阿母了。只是每天晚上说不上是心里梗得难受睡不着,还是总有点奇怪的侥幸心理,总想等着我阿爸。反正自那以后,我爷爷好像不怎么需要睡觉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