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命运(72)

作者:蔡崇达

我们耕种到天全亮了,隔壁田的地瓜爷爷和芋头奶奶还没来。

我们耕种到接近中午了,地瓜爷爷和芋头奶奶才来。那天,是芋头奶奶扛锄头的,锄头把她的头压得更低了。地瓜爷爷还是一身黝黑的皮肤,但莫名地泛了白。

我问地瓜爷爷:怎么了?

地瓜爷爷开心地说:就是要结果了吧。

我说:爷爷你胡说。

地瓜爷爷说:真的,不信你等着看。

新一季还没结束,一天下午,就芋头奶奶一个人来了。

北来问:地瓜爷爷呢?

芋头奶奶耳朵有点背,抬起头来笑,看着北来。

北来问:地瓜爷爷呢?

芋头奶奶听到了,但因为耳背说话很大声:爷爷昨晚走了。说完还是笑着,让人感觉像是兴高采烈在说着什么开心的事情。

不开心的是北来,北来愣了好一会儿,问:怎么就走了?

奶奶笑眯眯地说:就像地瓜,熟了就是熟了。

北来问:那奶奶今天怎么还来种地啊?

芋头奶奶说:我就剩这块地最亲了。

我问:那爷爷的葬礼那边怎么办?

她说:亲戚们在抢着帮忙了——他们在讨论我走后,这块地怎么分。

我们想帮芋头奶奶把田松好,芋头奶奶不让。她说,自己也等不到新一季收成了。她说,这块地陪他们一辈子了,她今年不想让它再辛苦了,就想多陪陪它。

芋头奶奶一直坐在田埂上,就看着那块地。

我说:奶奶要不来我家吧,我家缺个奶奶,你就当我们的奶奶。

奶奶说:那可不行,我也得赶紧走。地瓜你别看他五大三粗的,从年轻时候就怕孤单,一个大老爷们,上个厕所都要我在门口等的。他现在估计还在等着我一起走呢。

接下来的日子,芋头奶奶还是每天来田里,不下田,就坐在田埂上,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地。就这样过了三个月左右吧,芋头奶奶有一天没有坐在田埂上了。我们都知道,芋头奶奶走了。

地瓜爷爷那块地,后来由一对和我年纪差不多的夫妻接手了。他们人倒是乐呵呵的,还说自己是地瓜爷爷的堂亲。他们说,他们和芋头奶奶说好了,以后自己的一个孩子,算地瓜爷爷家的。

虽然他们见着我们总乐呵呵的,但北来和西来就是不愿意和他们说话。

我问北来、西来:你们是不是难过爷爷奶奶走了啊?

北来、西来说:不是。他们知道爷爷奶奶是熟了。他们知道,爷爷奶奶走的时候是开心的。他们只是不愿意和那对乐呵呵的夫妻说话。

我想,那也不安慰了,北来和西来知道还有一种死亡叫熟了,那就挺好。

我还是悄悄跑去找村长,帮忙写了“地瓜”和“芋头”这两个名字。有段时间我一得空就找那几个字。我不认得字,但我就一个个字一笔笔去比对,终于,我觉得我找到了。

那天,我把北来、西来拉到那个小沙滩。沙滩边上,是一片相思树林。树林里,有两个小土堆。我让西来拿着那四个字,一笔一画对比墓碑上的字。

西来开心地说:我们找到爷爷奶奶了。

北来开心地说:那坟墓上的土黝黑黝黑的,就像地瓜爷爷。

那天中午,我们就在那墓地边上用干牛屎烤了地瓜。北来挑出最大最肥的两个,放在墓碑前。

西来说:地瓜爷爷,我家的这块地,现在又黑又松,可像你的地了。那块地就像是你的儿子。

北来说:地瓜爷爷,但你那块地,好像也随你死了。现在变得又红又硬了。

我妹问我:阿姐,你说人会死,地瓜会死,神明会死,地会死吗?

我想了想,说:应该会吧,我看地瓜爷爷那块地,好像真的快死了。至少,像是没魂了一样。

那块地那一年还真是死了一回。

临近收成的时候,也不知道为什么,总感觉地瓜爷爷的那块地越来越臭,像一个大粪坑。那对夫妻想着收成,还是咬牙除草、施肥。到了收成日,锄头一挖,恶臭冲了上来,挖开了,才知道整个田里都是腐烂的地瓜。

那对夫妻忙着责怪对方。丈夫说,都怪妻子,松土没松够,让地瓜没法透气。妻子责怪丈夫,施肥施太多,让土地板结了……西来听他们吵了半天,和我说:他们都说错了,就是这块地在爷爷奶奶走后难过得一直哭,那对夫妻不知道,没有安慰它。泪水积压着,当然发臭了。

北来像老农民一样,接过去说:哎呀,就是沟渠没挖好。说白了,就是对这地没有像对自己孩子那样珍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