阿母或许是没听明白,又或许听明白了,所以不说话了。
神婆还在口沫横飞:你看,你不就过不去,硬是寻死,还敢小看人家。
阿母生气地甩开神婆挽着她的手,转身就往家的方向走。我和我阿妹赶紧跟过去。
神婆也不劝,只是在后面像通告一样喊着:从明天开始来我家,来我这边做帮手。
阿母听到了,没回。
我赶紧回:好的。
第二天一早,阿母比往常的时间点早起了,然后不断来我的房门口晃。我知道我阿母在等我问,所以我问了:咱们去神婆那里做帮手好吗?
阿母假装犹豫。
我说:昨天咱们没吵赢,今天去赢回来。
阿母说:好吧。
到了神婆家门口,阿母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下,最终人没进门,声音先嚷起来:我来了。
在那当作厨房的偏房里,传来神婆的声音:那进来啊,我地瓜粥刚煮好。
说着,那神婆就端着一个托盘出来了,四碗地瓜粥,一小碗当配菜的鱼干。
我阿母当时着实愣了一下,继续很冲地说话也不是,马上温柔下来也不是,她犹豫了一会儿,最终还是进去,扭捏着坐下。
那神婆把一碗粥吹了再吹,吹到粥凉成了米糊的样子,往我阿母面前一推。
我阿母想开口说什么,神婆说:先吃。我阿母就没吭声了。
神婆一碗一碗地帮我们把粥吹凉,一碗碗摆在我们和自己面前。吹好了,那神婆自己吸溜了一口,说:大早上就得吃粥。
那一天,神婆没有特意招呼我们什么。
其实,她谁都没有招待。
神婆这个职业还真闲,大部分时间,她就在院子中间那把藤摇椅上躺着,胸口捧着瓜子,嗑着瓜子,眯着眼睛晒太阳。
是有许多人来,进来的时候,和她打下招呼,就各自去神殿点燃沉香,喃喃念叨了自己的苦难和烦心事,便安安静静地坐下。
她们中只有不多的人会掷珓或者求签,一定要和神婆聊什么的人就更少。好像从坐在这神殿里开始,每个人都把自己内心的东西掏出来了,晾晒在神明面前,然后一切就好了。
这里更像是镇上的公共晾晒场。
那些郁结的人,则会假装若无其事地晃来晃去,终于晃到神婆面前,对着眯眼晒太阳的神婆,问:也好婆婆,在晒太阳啊?
第一次叫的时候,神婆都要假装没听到。有人因此就会怯怯弱弱又退回去了。
我以为那是神婆偷懒,神婆后来解释:如果那人选择把自己的问题吞回去,而不是叫我第二次,就证明,他的心力足够解决自己的问题啊。
那种会叫第二次的人,神婆就认定她必须很重视了。她会坐起来,双手握着对方的手,问:怎么啦?
然后那人无论年纪多大,被这么一握,都会像小孩子那样,直接一屁股坐在院子的台阶上。一坐下来,就开始讲故事,讲自己到目前为止的人生。
神婆听故事的时候不嗑瓜子,但是会不断地抖脚。
讲的人生气的时候,神婆跟着青筋暴涨;讲的人难过的时候,神婆跟着眼眶红;讲的人笑的时候,神婆笑得比对方大声。
讲的人讲完了,停下来,看着神婆。
神婆双手重新握住对方的手,然后说:我去打听下啊。打听好了我就告诉你。
有的人会问神婆能不能帮忙算算八字,或者卜个卦,又或者画一张符纸。神婆总会说好的。但她后来和我说,其实她哪懂,就只是胡乱对付一下,满足一下对方的需要。
神婆不招呼我们,我们别扭了一阵,就各自找活做。
阿母找了把竹椅就坐在神婆旁边,没有人找神婆的时候,她就发呆;有人找的时候,她就托着下巴,认真地听着。
我本来也是坐着的,但是实在觉得坐不下去,就拉着我妹——你太姨,到处找活干。我后来扫过神殿,倒过香灰,给访客倒过水,冲洗过庭院,甚至还擦洗过神婆卧室里的夜壶,洗过庭院里的厕所。我想着,神婆帮我阿母,我帮她干活,这就很好。
但是一整天下来,除了中午和晚上要做饭的时候,神婆拉着我阿母,说要教我阿母下厨外,她什么话都没和我阿母说,什么事情都没为我阿母做。
我早上的时候想,或许下午神婆就要帮我阿母了。
我下午的时候想,或许晚上。
吃完晚饭后,我知道自己生气了,我生气地收拾餐桌以及洗碗,我生气地给神婆清理瓜子壳。神婆也知道我生气了,但她白了我一眼,什么都没说。
晚饭后,还零零星星来过几个人。九点后,就几乎没有什么人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