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命运(8)

作者:蔡崇达

而这户人家要的,就是孩子出生了,探头去看看,是男孩还是女孩。是男孩,咧嘴一笑:运气不错啊。是女孩,咧嘴一笑:下次会是男的。

因此,这个家族曾经一度就这样成为令人看不起又讨厌的家族。

然而,就是这么个家族,突然在我爷爷那一代,奇特的境遇消失了——我爷爷也只生了一个小孩——就我阿母一个女儿。

据说我阿母出生的时候,我太爷爷和我爷爷先是一愣,然后是我太爷爷拍了拍大腿,用说戏的腔调嚷着:这不,老天爷在和我们开玩笑啊。指着我爷爷奶奶说:你们再努力就是了。好像他用这种腔调,就可以强迫老天爷承认这真是开玩笑。

但是第二年,奶奶的肚子没动静;第三年,没有起色……

我太爷爷是拖到第五年才领着我爷爷偷偷去隔壁镇子看医生的。此前没找医生,或许是不敢,又或许一直侥幸着——人对自己害怕的事情总会这样。隔壁镇子离咱们这走路十几里。我听说的是,我太爷爷领着我爷爷,一路哭了十几里走回来的,边哭边喊着:香火要断啦,香火要断啦。

在咱们这儿,这香火的延续可太重要了。

咱们这儿,相信人肯定是有魂灵的。去世后,无论升天、入地府还是游荡在人间,都还是要吃饭还是要花钱还是要生活的——比如过那条河,也会有河鬼出来讨买路钱的。能给这些魂灵财富和食物的,只有他们的后代。

只有一代传一代,每一代都有人勤勤恳恳地按照规定的节日烧香烧金纸,祖宗的魂灵们的生活才有着落。自然,越多子孙烧,烧的金纸越多,这祖宗的魂灵就越阔。

所以我太爷爷的难过,还带着重重的担忧:我怎么能让我的父亲我的爷爷我的祖宗都一起挨饿呢?我死了以后怎么办啊?我要如何向他们解释啊?

厅堂正中供奉着神明们,两旁摆着的是祖宗们的牌位。看完医生回来后,我太爷爷回家一看到厅堂,头就往下低。自此,低着头进门,低着头出门,低着头吃饭,低着头发呆,睡觉没办法低着头,就用两只手捂着脸。

我爷爷和我太爷爷说:你没做错什么,你不要一直低着头。

我太爷爷和我爷爷说:我也不知道为什么,但我就是错了。

我估计,我太爷爷应该还有无法说理的错愕:人生这么漫长,自己也勤勤恳恳地走,怎么把全家族的路都走断了。

我估计,我太爷爷应该还有无法说理的委屈:这老天,怎么说变就变?哪怕给个提示,或者来个解释也好。

那种想不明白的事情,就如同卡在胸口的鱼骨,不致命,但就是卡着,而且会越卡越深。卡得越深,胸口越疼。胸口越疼,太爷爷的胸部就越是习惯性缩着,头就自然越来越低了,直到——头低到都可以直接撞到门槛石了。

我自然没见过太爷爷,我只是听我爷爷说过,当时他看着我太爷爷走路,心里那个慌。像头老迈的牛,直直往前杵,把自己撞得头破血流。

我太爷爷那么多年来第一次脸朝天,就是他要走的那一天。他当时就躺在自己撞到的门槛边上,眯着眼睛,死死盯住太阳,好像他把这一辈子本来应该悠闲晒着的太阳都补回来了。

我爷爷一进门就喊:阿爸啊。

我太爷爷一听喊声,应了句:在这儿啊。

泪水就汩汩地流,然后说了两句话。

一句是:嘿嘿,你说,活成这样和谁讲理去?

一句是:金纸烧多点。

说完脚一蹬,一边哭一边笑着,走了。

我爷爷说,那时候第一反应还真不是难过,是带着某种被羞辱的悲愤:我太爷爷活得算什么玩意儿,死得又算什么玩意儿?

我爷爷知道太爷爷的意思:他怕以后没有人烧金纸,他想一次性多带点过去。

我爷爷明白了这个意思,但内心更是不满地责怪:就这么认了,到地府后继续挨这无穷无尽难受的日子?

所以,给太爷爷烧金纸的时候我爷爷哭,吃饭的时候哭,睡觉的时候哭……哭着去拉屎,哭着去给我阿母喂饭,哭着去搬运。边哭边搬运的时候一踉跄,肩上的麻袋子和人一起摔在地上,地上的水瞬间就红了。我爷爷以为是自己流血了,坐在那摊血红里继续呜呜地哭。

直到他听到旁边还有个人哭,一抬头是货主,边哭还边跺着脚:哎呀哎呀,你没流血啊,是我流血啊,我的胭脂没了啊。

什么是胭脂?我爷爷哭着问。

就是城里那些婆娘抹着好看的啊,金贵金贵的。货主哭着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