阿母眼眶红红地对我笑了笑说:哎呀,我十六岁就嫁人了。
我说:阿母我不嫁人,我要陪你和我妹。
阿母说:你们得嫁人,你们日子还长得很,你们还得有将来。
这是我印象里,阿母对我第一次说“将来”这个词语,以至于我当时不知道这个词语什么意思,只记得发音是“jianglai”。
我以为话讲完了,我阿母却突然站起来,像发誓一样对我说:你们必须就此没有过去,只有将来。
自那天开始,我阿母不去庙里拜拜了。
她先是让我和阿妹好好在家待着,自己独自去拜访各个邻居的家。
这些邻居,突然被我阿母敲开了门,总是不免错愕、紧张。我阿母笑着说:别怕,我是来问事情的。
阿母咨询的是两件事情:一是有没有好的“拾黄金”的风水先生——在咱们这儿,把已经入土的祖宗的骨骸拾拣出来,烧成骨灰装进骨灰盒里,这叫“拾黄金”。多半是在家族想改运的时候,才会这么做。在咱们这儿,相信一个家族的活人和死人是相连的,家族的逝者扎在土里吸收到的灵气和运气都会给到家族的生者。二来,有没有好的媒人给自己家女儿做媒。
来应征的风水先生有许多。阿母一个个聊,挑中了一个,便让他选好日子,一个一个拾好祖宗们的“黄金”,然后一排排整齐地摆在我爷爷发家时修建的家庙里。
那风水先生不解,猜度着提醒:是不是找个更好的风水地,把所有祖宗都葬那儿?要不要我帮忙挑一块地?
阿母没有回答。
媒人们当然一个都没有上门。我阿母也不去问,她知道的,在小镇上能和我们这家人结亲家的,真得是个奇人。
阿母去镇上给我们三个人置办了几身好看的衣服,便开始领着我们,去大普公庙旁边那个神婆家里。
那时候的闽南,一个镇上就有十几个自称可以通灵的人。但是街头巷尾议论下来,好像各有可以大概猜测出手法的地方,让人感觉不是真的通灵,唯独大普公庙旁边那个神婆,据说是真神通。
我知道我阿母是不信的,她连神明的话都不信,怎么会信神婆的?她应该另有想法。
大普公庙就在入海口。每天不断有船顺着江往这边入海,到了大普公庙这个地方,掉转了船头,大家一起朝着庙的方向拜一拜,这才驶向大海深处。
那神婆的家,就在大普公庙左边那条巷子往里走。
我原本以为,那会是个特别幽深恐怖的地方,不想,沿路都种满了各种花:茉莉、芙蓉、蔷薇……推开神婆家的院门,整个庭院打扫得干干净净,还晒了鱼干和地瓜干。
我看了半天,不是庙宇那种布局,是有神殿,但用布帘围着,因此也看不到神的塑像,只有一个大大的香炉,和挂在屋顶垂下来的大大的香圈。
就一个中年妇女坐在院子里发呆。我阿母走到她跟前,刚要说什么,那中年妇女只是说了句:不用问了,我不骗人的。人的话不能信,我可不能让神的话都没有人信。
我明白了,这就是那个神婆。
阿母也不管神婆说什么,拿出一块银子,和一张写着我和阿妹八字的红纸说:请您就和别人说,我们家两个孩子特别旺人。
那神婆先看的是我阿妹的八字,撇了撇嘴,说:这可算不上旺人。又看了看我的八字,手指掐了掐,看着我说:这孩子啊,可怜啊,到老无子无孙无儿送终。
我阿母恼极了:说什么啊?那神婆重复道:无子无孙无儿送终。我阿母顾不上对方自称是神明附身,把手帕一扔便要去打她。不想,被那神婆一把抓住,嗔怪着一推:是你要问的,又不是我要说的。那神婆转身想离开,我本来无所谓这种神神道道的事情,但看到阿母被欺负了,也生气,追着那个神婆问:谁说的?
神婆转过身,说:命运说的。
然后我撸起袖子,两手往腰间一叉,脚一跺,说:那我生气了,我要和他吵架了……
故事讲了一圈,又讲回了开头。我阿太自己笑开了:我真是老糊涂了。
阿太屈起身体,用手托着下巴,这身形,让我想起,她刚才说的那个在寺庙里发呆的她的阿母。
我问:阿太啊,你不是要和我说你自己的故事吗,怎么一上来就讲那么多人的死亡?
阿太边托着下巴看着我边说话,孩童一般:这世间一个个人,前仆后继地来,前仆后继地走,被后人推着,也搡着前人,一个个人,一层层浪。我爷爷我阿母的浪花翻过去了,我的浪才往前推;我的浪花要翻过来了,这不现在又把你往前推。我的人生,自然是他们的故事;他们的人生,也就是我的故事。就如同我的故事,终究是你的故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