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和水得说:可真拖累你了。
水得说:没有拖累,我和百花相亲的时候你就说过,百花以后不能走路,虽然是华侨家属但家里很穷——阿母都说过,阿母没有撒过谎,我也都想过的,我答应要背百花背到老的。
不让我干活了,我就躺在院子里的藤摇椅上,一躺就是一天。躺着躺着,总是不甘愿,抬起头,对着半空喊:有谁在吗?鬼也可以,神也可以,和我说说话啊!
常常是我认真等着的时候,偏偏听不到谁回话;但每次将睡未睡的时候,我会突然听到有什么在和我说话。
我在想,这是不是就是那神婆听到的?
这种日子应该持续了大半年,有天村长喜滋滋地来了,和我说:丽明终究汇来了一些钱,具体多少我也不知道,但据说,还了大家一大半。剩下的,丽明说把公司每年的利润寄过来还。
过了几天,家里突然没有人来盯我了。我等到下午还是没有人来。我出门了,左拐,往镇上走,往百花的家走。走在村子里,很多人看着我,看见我往村子外走,有人问:你去哪儿啊?我说:放心,我阿母、我婆婆的牌位和西来的骨灰都在家里的,我不会跑的。
那人想了想,觉得有道理,就没再说什么了。
我一路走过去,一路有人看着我,我一路解释过去,他们就一路放我走了。
我走到百花家,百花没想到我能出来了,问:阿母你怎么出来的啊?
我说:是神明加你奶奶加你哥哥们护送我来的。
最终,丽明前前后后还了七八年,才把欠款还完。她一还完欠款,就说要帮我办去马来西亚的手续。
她说,她不想在咱们这里了,不希望我还在这里,也不希望西来的骨灰在这里。
她说,而且西来本来就不是这里的人。
丽明也是执拗的人,还是帮我办了去马来西亚的手续,还让自己的儿子我的孙子念中特意飞回来接我。
我其实就见过念中一面,他上次回来时还是个抱在怀里的小孩。我和这个镇子的所有一切,本来就和他无关。
是村长去车站接念中的。念中进到家里来,估计是觉得脏兮兮的,一直站着不肯坐。
我理解的,念中不知道这里发生的故事,所以他看到的只有脏。
但是我不会国语,也不会外国话,我不知道怎么和他讲那些故事。
念中先开口了:奶奶,我父亲说,您是全世界最好的阿娘。
念中说的是闽南语。
我一下子哭了。我问:你怎么会讲我们的话?
念中说:我父亲一定要我学的,还特意找了同乡会的人来教我。
念中说:我父亲说,奶奶你只会讲闽南语,所以我必须会讲闽南语。
那天,我就用闽南语给念中讲了发生在这房子里的所有故事。听完,念中不仅坐下来了,他还问我:奶奶,我今天晚上能睡在这儿吗?我想睡在你房间里打地铺,在我父亲打地铺的地方。
我开心地说:可以啊。
我问念中:想父亲了?
念中哭着说:是啊。
我说:念中不哭,我也一样。
我还是骗了念中。我和念中说,我和他一起回马来西亚,我们还带上西来的骨灰。
当时去马来西亚,从咱们泉州也可以飞了。泉州的华侨们一起给家乡捐了一个机场,说是方便他们回家的。据说我儿子西来出了很多钱。
那天早上,我让水得帮我们雇了一辆车,陪着我们去机场。
等到了机场,我一块块砖头看过去,一面面墙摸过去。我不知道,究竟哪一块砖头哪一面墙算是西来捐的。
要登机了,我说:念中,奶奶不懂,你先进去做给奶奶看,要怎么弄。
念中进去了。
他进去后,我和他挥挥手,说:念中,奶奶不去了,你和你阿母说,她会知道为什么的。
念中哭着说:奶奶怎么年纪这么大了还这么调皮。
我笑着说:奶奶从小就调皮。
丽明没在马来西亚接到我,知道我肯定不会去了。她就开始每个月给我寄钱,每个月打来电话,我每个月都去邮局接。
有次她生病了,有气无力地说:阿母啊,我答应了西来给你养老的,如果这次我没了,你别怪我,你让西来别怪我,我让念中继续给你养老。
我说:丽明,那我不干。你如果怕被西来怪罪,你就得活下去,活得比我久。
后来,丽明又活得好好的。
我的时间完全空出来了。我就每天去参加死亡观摩团,每天琢磨怎么死。哪想,那些团员一个个顺顺利利地走了。我好几次生气地问神明,一座座庙地问过去:不会让我死在百花后面吧?如果真是,你们可真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