爷爷还在笑着、道歉着,身体开始颤抖,越来越僵硬。
阿母知道爷爷要走了,我也知道爷爷要走了。阿母转身要去叫醒奶奶,爷爷拉住了阿母。
爷爷继续笑着,身体继续抖着,脚突然猛地一蹬,爷爷要走了。就要走了,却像突然想起什么一样,突然大喊:哎呀呀,你说,这烟花会不会,会不会是老天爷的一个屁啊——最后一个字是顺利滚出来了,但爷爷来不及把嘴笑开,就这样僵僵地半张着,好像在大声呐喊着什么。只是那句话,被风撕了,被海浪吞了。
按照我爷爷的遗嘱,丧礼做了七七四十九天功德。
所谓功德,就是那些天里,各方戏台二十四小时轮流上演,高甲戏、梨园戏、木偶戏、布袋戏、猴戏……不管认识不认识的人,任人打趣;支起几十张桌子,二十四小时不间断上菜,任人吃喝;支起个大香炉,二十四小时不断地烧香纸。
镇上的老人都说我爷爷疯了,再怎么有钱,哪有这么糟蹋的——这是朝断子绝孙的方向走啊。
我年纪小,但还记得,沉甸甸的铜钱用扁担挑进来,像地瓜一样卸在厨房里,又一担担挑出去,换成一堆堆的食材。
来的其实都是不认识的人,在那个年代,还是挺多人靠吃功德过日子的。据说被人吃掉的功德,在地府里也可以兑换成财富给祖宗们用,而那些吃功德的人,到地府或者下辈子是要还的。
人太多了,而且一天比一天多,看看戏,吃吃宴席,帮忙烧烧金纸。
我奶奶这七七四十九天一直守在香炉边,火烤着她的脸越来越红,脚上起的水疱越来越多。认识的、不认识的人想来安慰她,以为她是难过。她摇摇手,顾不上和对方聊天,赶着说:帮着多烧点啊,多烧点,这次得让这么多代祖宗在下面够用啊。
四十九天功德做完,金纸烧完,留下的灰,都可以堆起一层楼高。我奶奶看着那座灰做的楼,含着嘴——她这一辈子唯唯诺诺的,连笑都含着——庆幸地说:应该够了吧。
一开始,以为奶奶的脚只是被烫伤了。但是冒出的一个个水疱,越长越大,一个个气球一样,鼓鼓的,戳破了,都是脓水,过不了几天,就又长出新的水疱,而且越长越多。慢慢地,从脚上蔓延到腿,再蔓延到身体。
我问奶奶:是不是好疼?
没关系没关系,哪有发疱不疼的。奶奶含着嘴,笑着说。
我问奶奶:凭什么让你发疱啊?
奶奶说:没关系没关系,哪有人一辈子不发疱的,总要发疱的。
我后来才理解,奶奶没喊疼,不是因为坚强,更像是接受——接受这人生本应如此。因为,我后来也学会了,很多疼痛啊,接受了好像就不痛了,甚至琢磨得细一点,疼到最厉害的时候,心里会莫名地平静,像整个人悬浮在海里那样的平静。
小镇上的医生一个个轮着来看过了,说不上是什么病,也说不上不是什么病,胡乱开了一些药,我奶奶也胡乱地吃。半年不到,奶奶彻底走不动了,整天就瘫在床上,到后来,更像长在床上了。
奶奶的下半身一直都是脓水,脓水好像胶水,把她粘在床上了。
我阿母想了个法子,在床的下部开了个孔,周边用布垫着。拉屎拉尿排脓水,都从那个孔出来。那孔周边的布一天总要换洗个三四次。
说句没良心的话,奶奶在爷爷去世后就马上生这种怪病,真是帮到了我阿母——阿母不用琢磨怎么把自己的人生继续下去,奶奶的疾病自然把她拖进一个明确的生活里了。
我阿母一夜之间会做饭了,会洗衣服了,会规划整个家庭的生活了,会把泪憋住了,会吞着苦开心地笑了。
我们家里因为奶奶的疾病,反而获得了几年心里很踏实的平静,甚至可以形容为幸福。
就这样过了七八年,奶奶活成了一棵植物。她加上她的床,像个巨大的盆栽。时间一久,我就想,奶奶像植物,植物应该可以活得很长很长吧。我后来还想,是不是安静的人都会活得久点,就如同植物。它们不说话,所以一不小心命运也忘记有它们了。
这样一想,我莫名地安心。
早上是我负责把饭送到奶奶房间的。奶奶总是一大早就坚持坐起来,但坐着坐着,就又困到睡着了。她身体半躺着,脑袋半耷拉在肩上,脸上斑斑驳驳,整个人看上去,就像一棵形态奇特的黑松。我经常坐在她旁边安静地等,等到奶奶醒来,笑眯眯地看到我,我才把饭菜摆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