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张了张口,不知道怎么说,所以还是说:百花的命运吧。
北来说:能找到命运那家伙吗?我要去和它打架。
我想到十五岁的自己也说过一样的话,便笑着说:可以啊,只是你得找到和它打架的方法。
也不知道怎么传出去的,百花出院回来后,总有人在我家门口晃。有的人会凑上来,偷偷问:我能拜一拜那个吗?我说哪个,那人瞪大眼睛看着我,最终没有说出是哪个。还有的人,会趁着晚上就在门口对着我家门拜。
村长说,他透过他家的窗户看到有人在我们家门口准备要拜,心都快跳到喉咙口了。他说:你们好不容易活下来,可不要再和封建迷信扯上关系。
我让北来、西来有什么活要干就尽量在门口那边干,看着不对的人,赶紧先迎上去问:什么事情啊?如果看到有人做出要跪拜的动作,赶忙上去搀扶住。但还是有人突然跑过来,拜了一下后赶紧跑。
后来我知道怎么辨别了,就看眼睛。如果是那种眼睛浊黄浊黄的,里面有大量的红丝,好像还在寻觅着什么——那就是走投无路但又依然不甘心的人的眼睛。我有过那种眼睛,我熟悉这种眼睛。
一看到那种眼睛,我就招呼他们坐下来。他们说话了,我就听。听了一个又一个人说故事,这世界翻来覆去让人难受的事情都还是那些。后来讲到什么地方我恰好听过那神婆是怎么安慰人的,我就重复一遍神婆的话。经常有人听着听着,会像小溪一样,潺潺地流泪。
那样的流泪是没有声音的,但我总可以从他们身上听到山谷中那种叮咚叮咚的泉水跳动的声音。
最难受的人是说不出话的。他们的眼睛,有时候像是又深又黑的隧道,我好像因此可以看到他们心里那又黑又深的海。他们不说,我就不问。我会在他们准备走的时候不经意说一句“神明好像还在的”“活下去才知道会怎么样”……说完这句话,感觉像是把一团渔火抛进海里。
海上一浪一浪,那点渔火一明一暗,最终流到大海深处,也不知道是否还燃着。
或许真是夫人妈帮忙找回来了,又或许是百花自己争气,过了几个月,百花开始能动脚指头了,再过几个月,百花开始能站起来了。过了三四年吧,百花可以蹒跚地走起来了,终于能挪动到门口走一走。估计是太久没出门了,百花更白了。当百花迈出大门,走在路上的时候,阳光打在她身上,感觉她整个人都在发光。我还看到,那些路过的人看着她,眼睛里也仿佛跟着闪光。
自此,来我家坐着聊天的人越来越多,都快赶上神婆在的时候了。
我知道他们来干什么,有人甚至直接问我:你能当神婆吗?我说:我可不懂,我和鬼神说不上话。
然后我记得村长提醒的,赶紧再说一句:而且,现在哪有鬼神啊。
我记得,那天卫生院的医生还组织几个同样得了小儿麻痹症的人,一起来我家看望百花。我才知道,原来那段日子,和百花一样得了这种病的孩子还真不少,我才知道那种病和鬼一样,是到处飘的。
医生对着那些孩子说:你们看,如果都像杨百花一样坚强,你们也是可以站起来的。
等大家要走了,医生拉着我悄悄问:听说,你家有一尊神啊?
我说:没有啊。
我刚才忘记说了吧:从医院回来后,我担心有人会来找那尊神像,想来想去,我终于还是把那神像又藏到厕所顶的木梁上。藏好之后,我抬起头对着半空说:蔡也好你藏的地方真对。我依然听不到她的回答,但我知道,她肯定在得意地笑。
我忘了是哪一年,一天晚上,我们一家人刚吃完饭,村长领着个人直直地走进来,坐在院子里的石礅上,开心地抽起了烟。上次见他这样子,还是给我们争取到那块地的时候。
我还不知道是什么事,已经开心起来,我问村长:什么事啊?
村长说:你们家有侨批了。然后指着他带过来的那个人说,这是邮局的。
我问什么是侨批。
村长说:就是你家有华侨,华侨给你寄信还寄钱来了。
我说:我家没有华侨的。
村长笑出一口黄牙,说:你等着哈,我变给你看。
邮局的那人从口袋里掏出那封信,信封上写了一行外国字一行中国字。两种字我都看不懂。
我问:这上面写的是什么?
那邮局的人说:英语我看不懂,中文写的是,马来西亚杨万流。
村长得意扬扬地想对我说什么,才发现我眼眶红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