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不太懂国语,问:什么事?
那女人似乎说:听说这家男主人刚讨大海回来,应该有钱吧。
我说:什么事?
那女人似乎说:听说这家女主人一直生不出孩子,应该很想要孩子吧。
我胸口被扎了一下,但我还是问:什么事?
那女人不回答我了,放下孩子就跑。
我愣住了,没反应过来——孩子就在地上哭,那女人还在往前跑。我在想,自己是该赶紧追那女人,还是要赶紧抱起孩子。等我想明白要赶紧抱起孩子追那女人时,那女人已经不在了。
杨万流和我婆婆听到动静,也全都到门口来了。
我说:刚刚有个女的,问了几句话,就把孩子扔这儿了。
我婆婆说:这还不简单,送子观音显灵了,你当时应该追着她拜一拜。
杨万流不开心,说:明明是人,怎么是观音了?
他又说:送子观音是把孩子送进女人的肚子里,哪是送到地上就跑的?
我婆婆刚想说什么,杨万流打断了她,说:更何况,那女人是跑走的,不是飞走的,观音需要跑吗?
我婆婆听到这个,来劲了,说:神明也会跑的,我和屋楼说过的,比如那大普公……
杨万流气极了:这不是我的孩子,我不会要的。
杨万流说完就要出门。
我问:你去哪儿?
杨万流回:去找那观音,看她在哪儿下凡了。
杨万流走了,我婆婆把那孩子抱起来,翻了下裆部,说:多好,还是男的。然后一把递给我,说:就是你的了。
那是我第一次抱孩子,软乎乎的,像一个大面团;暖乎乎的,像是刚从心里掏出来的。我看着他,心想,哎呀,原来孩子是这样的啊。那孩子头一直往我胸部蹭,我想,他是在找奶吃,但我没有奶给他吃——我果然不是他的母亲。
杨万流接近中午才回来,问我:那女人是不是说的国语?我说是啊。
是不是很瘦?我说是。
是不是蓬头垢面的?我说是啊。
杨万流说:那就是了。
我问就是什么了。
杨万流说,镇上前几天来了五个人,听口音是北方来的。说是北方在闹饥荒,他们一路乞讨加上吃树皮草根才撑到这镇上。
杨万流说,他们刚来时,在街上看到吃的东西就抢,抢了,就在街道中间狼吞虎咽。有人看他们可怜,想提醒他们慢慢吃,其中一个年轻的男的,发疯一样,见人就咬。大家不敢靠近了,又觉得实在可怜,就把馒头包子扔给他们。大家都是好意,结果一扔扔多了。这些人估计太饿了,吃得快,吃得凶。先是那个年轻男的,像被噎住了,突然脸就青了,腿就直了。其他人急着想把馒头从那男的嘴里掏出来。掏着掏着,那年纪大的男的,突然抱着肚子喊着什么,然后也走了。后来有郎中看了下,说,估计是撑死的。
说到这儿,杨万流说:你看,没被饿死,反而被撑死,多冤。
我婆婆说:这样冤着死的,多了。记住,以后咱们再难都不要这么死,难受。
杨万流说:剩下一个老婆婆带着一个年轻女人,抱着一个小孩。大家商量来商量去,大普公是管普度众生的,就把那两具尸体先拉到大普公那儿,也让大普公知道下,来了两个外地的魂灵。然后好说歹说,带着剩下的两个女人一个小孩,也去庙里先住下,再一起帮她们想办法。
昨天晚上,咱们几个宗族的大佬都去了,在大普公庙里围着他们坐了一圈。
一个大佬问:你们为什么来这儿?
她们不吭声。
大家以为是那大佬国语不标准,一起笑话了这位大佬,又换了另外一个自认为国语好点的,字正腔圆地问:你,们,为,什,么,来,这儿,啊?
她们也还是没回。大家一起哄堂大笑。
最后还是大普公庙的庙公插嘴了,用标准的国语说:我也是外地跑来的,你们不相信他们没关系,你看,咱们这神明看着呢,神明你们总该相信吧。
那年老的女人抬头看了一眼大普公的神像,神像依旧是一副双眼低垂悲悯的样子,可那女人冷漠地叹了一口气,说:你们这帮傻子,哪里有神明。
这是她们开口的第一句话。
此后,那一老一少两个女人便开口了。
大家才知道,咱们镇上往北去,现在都跟地狱一样。那年老的女人说,一开始确实是老天爷不对,该下春雨了,却怎么都不下,大家怕着蝗害,蝗害就又来了。后来是人不对了,当时虽然年景不好,但其实只要大户人家帮忙,家家户户商量着,应该还是能扛过的。但嘴巴里是商量着,大户人家早就开始囤粮,有粮的,开始坐地起价,然后大家就恐慌了,开始有人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