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没钱,我命赔你。我爷爷想着反正自己的命也不值钱。
那货主白了我爷爷一眼:我用钱可以买的命可多了,你的我不要。
我爷爷莫名像被雷劈了一样,开窍了。
据我阿母的说法,自那之后,我爷爷不哭了。一开始是靠每天搬运的时候偷点胭脂出去卖,卖着卖着,就托人从南洋买来那辆三轮车,也和南洋的进口商敲定了胭脂成本价,自此开始走街串巷地卖胭脂了。
其实,这小镇没有人关心我爷爷为什么突然不哭了,也没有人在乎我爷爷只生了个女儿,大家的生活各有一片望不到头的汪洋,谁是发自内心管他人的风波的?就是有整个家族的男人一起出大海全部没了,这样的故事大家也就讨论个四五天。小镇的男人对我爷爷这个人在乎的是,怎么这家伙突然有钱了?女人在乎的是,有没有什么最新的胭脂?
但我爷爷见人,总要提起自己只生了女儿这件事情,他已经找到了新的理解方式:我生女儿就是老天要给我们家族安排全新的故事啦,就此要转大运啊。
至于家族的香火?招,招个人入赘不就好了,反正我有钱了!说完之后,我爷爷还是会惋惜:可惜我阿爸看不懂命运,他不知道,和说书一样,故事总有起承转合的嘛。转啦转啦,我爷爷乐呵呵地喊,我们家族的故事从我开始转啦。
自有了这样的认识,我爷爷活得特别有奔头,骑着三轮车,摇着拨浪鼓,用自己发明的腔调喊着:胭脂——啊,水粉!胭脂——啊,水粉!见着俊俏的小男孩,便要开心地停下来,咧开嘴问:哎呀,你是哪家的崽啊?每天傍晚都要站到小镇最高的石头上去,眯着眼,像仔细地打量着属于自己的稻田一样——好像整个小镇光着屁股到处跑的男孩,都是他的女婿候选人。
我曾经在发呆时想象过我阿母的童年,想着想着,觉得可真是别扭。两三岁的时候,我爷爷就每天想着让她和不同的人定娃娃亲,以至于到最后每次看到我爷爷领着我阿母走过来,有男孩子的家人就赶紧让自己孩子躲进屋;阿母五六岁的时候,我爷爷就每天晚上给她一个个分析不同男孩子的家庭和性格……他甚至随身带着两个账本,一个是胭脂水粉的账本,一个是小镇上所有适龄男孩子的名册,每个名字下面,还写着他不断观察后做的批注,遇上特别喜欢的,我爷爷还特意在上面用最上等的胭脂把名字涂红。
我爷爷的魔怔持续了十几年,于小镇来说,像是看了部长达十几年的连续剧。终于,随着我阿母长到十六岁,大家都知道,故事的高潮要来了。
果然,我阿母十六岁生日那一年,刚开年,我爷爷便把整个房子的梁柱都刷了一遍漆;紧接着把厅堂的家具全扔了,换了一套全新的海南黄花梨;最后把门楣的那块刻有堂号的石雕换了,换成有镂空雕花的,还描上了大金字。
女孩子成年礼是不能请客的,我爷爷买了一堆粮油,家家户户地送,然后我阿母十六岁的生日一过,我爷爷拿出他的名册,排好了他认为的等级,把小镇的媒婆都叫来,分了各自的片区,各自撺掇去了。
咱们这儿,结婚一般都是靠相亲,相亲一般一上来就问:你是讨大海还是讨小海的啊?
咱们这儿,人生就分为这两种。
这个问题很重要,想过不同人生的人,生活是过不到一起的。你看咱们这儿,妻子叫“某”,找某的过程,就是找自己的过程。找不到自己前,千万不要找妻子,你找到的某不是你自己,你们早晚会分离的。
总说靠海吃海,其实靠海也不得不吃海,咱们这儿,土地被海水淹渍太久了,红红的,咸咸的,除了地瓜和花生,其他作物都不让活。咱们这儿,一出生,大海就尖着嗓子问人们:你打算怎么和我相处啊?你打算怎么活啊?咄咄逼人、唠里唠叨的,成千上万年地念着,你仔细去听听,海水一涨一退,一呼一吸,潮水上来哗啦哗啦的,下去哗啦哗啦的,问的都是这个问题。
这世界最唠叨的就是咱们这儿的海了。
讨小海的人,胆怯也好,知足也罢,也可能因胆怯而知足,也可能因为知足而胆怯。总之惦念着人间的这点小烟火,就趁着海水的涨跌,跑到退潮后的湿地里,收拾些小鱼小虾小蟹小贝。可以没有船,要有也是小船,就沿着大陆架搜寻自己生活的可能,半步雷池不越。
海好像也愿意犒劳这样的人,只要你按照它划定的地盘、划定的时间去找,它总会留一份合理的口粮在海土里。有时候藏在海土的一个细孔里,有时候埋在沙子底下,有时候就在一片礁石的背面。这样的人生,早出晚归的,像固定时间和海做游戏的玩伴,也像种田的农民,累是累了点,但每天早晨都是面对基本确定的人生,每个晚上都可以拥着自家家人入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