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问神婆:怎么热闹得像赶集?
神婆回:好死比活着舒服,那当然是要庆祝。
再往里走,就看到一堆穿着孝服的人,排队排得很整齐。要说难过,排头的那位,总是哭得声嘶力竭,肝肠寸断的;要说不难过,那便是,排头的哭到一定时间,会戛然而止,收起哭腔,面无表情地走到队伍后面,坐到地上,抖着腿,不耐烦地等着自己的下一次号哭。
我问神婆:这又是为什么?
神婆回:这是哭丧队。咱们这里,这个环节亲人不能哭,要不,亡者的灵魂不舍得走;但又得有人哭,要不,亡者的灵魂会觉得在世的人无情。
我问:连难过都要这么复杂?
神婆回:那可不。守灵的时候不能哭,要哭丧队哭;出殡的时候不能哭,还要敲锣打鼓,要让人知道这是喜丧,亡者是幸福地死去的;要入土的那刻一定要号哭,让亡者知道亲人的情感;葬完之后亲人们要拼命地庆祝,并且大喊:发啦发啦。意思是,亡者找到风水宝地,死得其所,会保佑整个家族兴旺发达……
我问神婆:所以死到底是该开心还是不该开心?
神婆不耐烦地回:死和活一样的,有开心也有不开心。
神婆领着我们往里走,西洋乐队、南音团、耍猴的和死者的家属都和神婆打招呼。
神婆找了个桌子,拉着阿母和我们坐下来。桌子上有瓜子,神婆一把一把往自己口袋里装,装满了自己的口袋,也不管我们愿意不愿意,就拿着瓜子往我阿母、我、我妹的口袋里装。
装好了,刚好主持人一个起调,神婆跷起二郎腿,抖着脚,掏出瓜子开始嗑。她像是突然意识到阿母的存在,转过头笑呵呵地说:赶紧听赶紧听,最重要的部分来了。
那是念悼词的环节。
在那户人家的厅堂里,中间是亡者的遗体,亲属们一排排跪在前面,西洋乐队和南音团各自守着一边。先是负责整场法事的师公摇着铃,念念有词,烧了张符纸,两边的音乐同时响起。然后一个披着红大褂的老者走到跟前,大喊一声:尚飨。
走出来的是亡者的儿子,他掏出一张红纸,就跟着上面的文字读:
呜呼哀哉,吾父张万林,辛苦一生,勤恳为家……
那儿子念得磕磕碰碰,面无表情。神婆听得皱眉,然后竖起耳朵,左右探寻着什么。
我小声地问:你是在听亡者来没来?
神婆瞪了我一眼,怪我打扰了她:当然在啊,早早就蹲在棺材边等着了,已经在发脾气了,觉得自己的儿子情感不够真挚,觉得自己这一生白瞎了。我在听他骂人,可好玩了。
那操办法事的师公显然也感受到了,小声提醒着亡者的儿子:你得带感情啊,你得哭啊。
那儿子冷了一下,愣在那许久,酝酿了一会儿,毕竟是面对自己父亲的死亡,还是容易调动记忆的,眼泪成功地开始潺潺地流。边流着泪,边继续念着:
爱护家庭,关爱妻儿,热心邻里……
师公还是不满意,提醒道:不是你自己哭啊,要哭给大家知道。
儿子莫名怒了,流着泪,发着脾气:我不是要一边哭一边念吗,怎么还可以哭给大家听啊?
下面亲属里有人也着急了,指责那儿子:怎么不可以?然后站起身来:听听啊。然后就开始示范。
一发音,就带着重重的哭腔:爱护……呜呜……家庭……关爱……呜呜……妻儿。
师公满意地点头,问那儿子:懂了吧?
此时,那儿子的情绪显然愤怒占了绝大部分,他憋了哭腔,大声地念了起来,但反而没眼泪了。
有进步啊,就这样。师公表示赞赏。
不过,尾音的哭腔再出来一点。师公偶尔还小声提醒下。
悼词念完,一堆乱七八糟的仪式行毕,然后就准备出殡了。
神婆挽着我阿母的手站起来,我和我阿妹也赶紧跟上。
神婆边往外走边和我阿母咬耳朵:听出来了吗?这亡者死得真好,我都不用操心。
我阿母不理解,还有点生气:怎么好了?悼词里不就生了,活了,生别人了,养活了,老了,然后自己死了吗?
神婆说:你听出来了吗?是不是死得理所当然?你觉得生了容易?活了容易?生别人了容易?养活了容易?老了容易?这一道道关,说起来容易,哪道又真的容易?但他都没被卡住,简直是上好的死了,就像熟透了自然从树上落下来的果子,都不用去掰。死的时候,世间和自己都没有伤口,这还不好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