自此,再没有人来和我阿母说话了。
活着的人不愿意和我阿母说话,我阿母就更只能找神明说话了。
我阿母这么一圈圈地问,问了整整三年。
那些年我追在她后面跑的时候,总想走得快点,多看看我阿母的正脸。
其实从我出生开始,很少有机会能看到阿母的正脸。她奶我的时候我还没记忆,长大一点她奶我妹的时候,总是要躲在稍微隐秘点的地方。从我阿爸走后,我们一家人也没有在一个桌子上吃过饭,都是把菜夹一点放在饭中间,大家各自捧着碗蹲到各个地方吃去,好像这从此是个没有资格团圆的家了。
我已经不记得我阿爸的脸了,我担心我以后也不记得阿母的脸。
只是我跑得快点,我阿母走得就更急。她好像不愿意我记住她。我永远只看到她背后的头发,我看到它们从一片乌黑,到突然变成了夹杂银色白色的发丝。我心里难过地想,这是衰老吗?怎么一个女人还没有成熟就要变老了?怎么好像还没进入夏天,就突然到冬天了?
再烂的活法,也算活法。
再烂的活法,日子也是会过去的。那时候我看不见,后来一回首,那时间一刀刀真真切切刻在我们身上。
我记得第一年,出每座庙门的时候,阿母总还是要心怀不甘地用脚踢一下香炉,第二年的时候她不踢了,甚至回南天时还会捂着脚踝疼得轻声哼;最开始的时候,问卜的声音总要盖过寺庙义工团念经的声音,后来,一看到一堆人在那诵经,阿母也不吱声也不竞争了,摇着脚不耐烦地等众人诵完;一开始总要把庙婆骂哭,从第三年开始吧,阿母还是会和庙公吵架,但再也骂不哭人了,而且吵完架后,她不像以前那样着急离开了,我隐隐感觉,阿母变得不仅是来吵架的,更是来休息的了。
咱们这儿无论哪座庙,庙的中间总会格外宽敞,这是供大家问卜用的,而两边,肯定各有至少一排的座椅,可以让人休息,也像是剧院的观众席。
我阿母后来越来越愿意坐在那些长椅上,看着一个个来问卜的人发呆。
大家问卜的时候声音各有大小,能听到的每个人的故事也影影绰绰。我阿母用手托着脑袋,像小时候在看戏一样。
虽然是在庙里,但我有时候恍惚,觉得我们其实就坐在海堤边,我们就是在看海,人生的海,命运的海。而一个个人就是一朵朵浪。这个时候,也是我唯一能看见我阿母侧脸的时候,她真美啊。
走了一圈又一圈,阿母的脚步好似越来越慢了,身形也好像不动声色地越来越瘦了。好似,她本来就是个靠着怒气撑满的球,随着怒气的消退,身体也越发虚弱了。
直到第三年的一天,我阿母挎起篮子,想往门口冲,却突然摔倒了。她不以为意地爬起来,走了几步路,又摔倒了。她掸了掸身上的灰,自己倒了一杯温水,镇静了一会儿,才又起身,招呼着我和我阿妹,继续原来的行程。
那天她问神明的问题是:我是不是也要走了?
我偷偷瞄过,抽中的签是四季春,是上上签,说的是:种子才刚发芽啊。
阿母拿着签,先是莫名的错愕,然后是莫名的羞辱感,她嘴撇着,似乎想笑,又似乎无可奈何,眼睛死死盯住神像,最终自言自语:这又是什么鬼道理?问的是何时死的事情,竟然回答我这才开始活。
阿母已经生不起气来了,这么多年,她似乎已经耗尽了一辈子的愤怒,耗尽之后,她察觉到,自己竟然隐隐约约希望自己能接受。
但问题是,怎么接受啊?我阿母还学不会如何活啊——我阿母落下的人生课程可太多了。
意识到这一点,我阿母突然累了,突然这十几年来的累,在一瞬间被发现了。她累得站不起身,累得走不回家,累得差点抬不起眼皮。她干脆就爬到寺庙里的长椅上睡着了。我和我阿妹也不敢叫她,就一直坐在旁边等。等到太阳快下山了,我阿母这才醒过来,一醒过来,就满眶泪水。
我和我阿妹问:阿母你怎么了?
我阿母没看我们,转身像对着那神像问,又像对着时光问:你说我怎么办啊?
那天回家的路上,阿母走得缓慢。到家了,推开门的时候,阿母突然问我:你几岁啦?
阿母,我十五岁了。
那你可以准备嫁人了啊。阿母第一次转过头来看着我。
阿母第一次正面看我,我也才第一次看到阿母的正脸。
我阿母真美啊,眼睛汪汪的,嘴唇红红的,脸上开始出现沟壑了,但她原来好美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