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跑到夫人妈庙,对着她笑着挥挥手,小声喊着:谢谢夫人妈啊。夫人妈庙的灯火眨得更快了,我知道是她在对我笑。然后我眼睛就抓着下一座寺庙的灯光,往前跑……我就这样在各路神明的注视下一路跑,跑到了那神婆家。
那神婆家的门大大地开着,看上去像从来没有锁门的习惯——门闩就放在旁边,积了厚厚的灰。我走进去,看到一进门用作神殿的那个厅堂里,有个老妇人正坐在神像边上轻声地说着话。我没多看,但还是琢磨着:应该不是鬼,鬼怎么可以和神明这样拉家常?但又想,也可能是鬼,咱们这儿,神明对待鬼魂都像对待自己的孩子。
这么晚了,神婆竟然也还没睡——我是到后来才知道,她经常要凌晨一两点才睡。
她就躺在藤摇椅上,藤摇椅就放置在院子里。她抱着盆瓜子,边嗑着瓜子,边偶尔用脚推着藤摇椅,见我来了,用眼角瞥了我一下,说:来了啊?好像早早知道我要来一般,好像一点都不在乎我来干吗。
我还没想好怎么?她,先挨着她,坐在旁边的石礅上。
神婆瞥我一眼,说:门一直开着,想回去自己回去,想找神明说话就自己去说。想找我说话,我没睡着就来这找我说。
说完就又不管我了。
我们就这样安静地杵了三四分钟,神婆突然抬起头,对着半空挤眉弄眼的,然后喃喃说着什么。
我问:你在和谁说话?
神婆往嘴里塞了一颗瓜子说:妈祖娘娘刚飞过去,我和她打招呼了。她讲完嘚瑟地悄悄瞥了我一眼,估计想看看,有没有把我震慑住。
又过了一会儿,她吐出瓜子壳,又抬头喃喃说点什么。然后她又瞥我。
我问:妈祖娘娘飞回来了?
神婆白了我一眼:大普公啊,你没看到啊?
我当然没看到啊,我莫名被激怒了,问:真的有大普公吗?如果有,他是坐着云飞过去还是骑着什么神兽?
神婆白了我一眼:当然是坐着云啊,文官都是坐轿的,武官才骑兽,当了神也一样。
我抬头,看了看天说:不是啊,现在天上没云啊。
神婆愣了一下,看了看天,确实没有云,只有北斗七星一眨一眨。她好像在认真回想:对啊,刚刚我看他是飞过去的还是跑过去的?
我逮住她了:那神明还用跑的?
神婆转过头来,愣愣地看着我,突然从藤摇椅上一下子站起来,一摆一摆比画起来,自己大笑起来了:大普公穿着重重的官服,跑起来像鸭子。
说完,又好像担心天上的大普公还没走远,悄悄抬起头打量了一下,咧开嘴笑:还好没被听见。
神婆要去上厕所,我没有尿意,但也跟着去。
神婆走几步,就回头看一下跟着的我,她想不明白,我为什么连她上厕所都要跟着。她走进厕所里了,看到我还在厕所外等,她有点恼了:我上厕所你干吗跟着啊?
我说:有件事情,你上厕所我就想不明白了。
神婆说:我上厕所,你能有什么事情想不明白?
我说:真有。我在想,你上厕所的时候,神明经过是不是也看到了,他看着你光屁股,你也看见他看着你光屁股,怎么办?
那时候咱们的厕所都没有屋顶,就一个坑,两块石板中间一条缝,四周围着砖墙或木板。什么东西从天上飞过,可不把拉屎的人看得一清二楚?
我听到那神婆在厕所里先是大笑,然后就一声干呕,再一声我干——我知道,她笑得一不小心吸了一口臭气。
我心里暗自得意,却没想到,那神婆平复了好一会儿,一字一句回我:我,也,和,他,打招呼啊。
她每个字的尾音都是颤抖的,明显想憋着笑,但终于还是在说完最后一字时扑哧一声,又哈哈哈地笑开了,然后便是一阵干呕。我在厕所外也跟着乐起来,一不小心,海风突然把一股臭味往我嘴里塞,我也被呛到干呕起来了。
我还在干呕着,厕所里面的神婆却突然安静下来了,然后很认真地说:不管你信不信,神明就一直这样看着咱们。
我本来想反驳,但听着这句话,头不自觉抬起来——我好像也看到,在我们的头顶上空,是一个又一个悲悯的眼神。
我们也算不打不相识了,那个晚上,我们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。
我毕竟只有十五岁,分不出真假,她说着我就听着。
神婆说,她是到三十多岁才当上神婆的,在那之前,她叫蔡也好,是家里的第三个女儿。父亲看到生下的是女儿,说了句:也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