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妹——你太姨,扯着嗓子在一个个角落喊阿母,没有一个角落有回音,没有一个房间有动静。我知道,我妹的眼睛不自觉老往天井中的水井方向飘,一抹红从脖子根一直往上冲。
我可不信,但心里还是会慌。我走近水井,探头一看,没有其他东西,还是安静的一井水,一晃一晃,映着蓝色的天。我还认真看了井里映照出的天——其实本来又是好看的一天,但我阿母不见了。
阿母去哪儿了呢?我坐在天井的石阶上,发着呆。我听见各种鸟飞来,飞走。我数了数,应该有十几种鸟。我突然想,为什么我以前听不到。我闻到空气中,一阵阵,各种游走的香味,我才发现,我家院子里的桂花和一些我不知道名字的花开了。我突然想,为什么我以前闻不到。我突然很感伤地想,这生活中应该有许多好的部分,但我以前为什么不知道?而且,我的阿母不见了。
门响第一声的时候,我没意识过来——毕竟我家的门自己估计也不习惯有人敲的。
响第二声的时候,我确定是我家的门了。但我还是纳闷,这世界上,还有谁有任何理由,来敲我家的门。
我打开门了,是那神婆。
我看到她一边的嘴巴肿了。我说:怎么啦?她翻着委屈的白眼,说:被打耳光啦。然后压低声音说:有些神当了神还没肚量,开不了玩笑。
我问:哪尊神啊?
她白了我一眼:你说呢?坏蛋。
神婆直直往我家里走,边走边说:收拾下赶紧走。
我问:去哪儿?
神婆已经走到厅堂了。她打量着木梁,说:南洋来的?打量着地砖,说:德化的金砖?然后她抬头环顾厅堂,厅堂里摆满了阿母请回的祖宗们的骨灰盒和灵位。她扑哧一笑:你阿母还真刚。又说:还真是想一出是一出。
我说:我阿母不见了。
神婆边继续好奇地打量着,边漫不经心地回复:她死不了的,她不敢死。
我问:那你能帮我找到我阿母吗?
神婆说:当然可以啊。
说完,神婆抬头对着厅堂顶上的阁楼喊:不能生不能死,你就在半空藏着啊?
阁楼里没有动静。
神婆继续对着阁楼喊:不知道怎么往前,又没办法活到过去,就卡着啊?
阁楼里没有动静。
神婆叹了口气,突然无比温柔地说:哎呀,可怜的孩子,下来吧,我来帮你。
阁楼上,传来哇的一声。
很明显,那是阿母的哭声。
我阿母可能觉得自己的表现太丢人了,下来的时候先是扭扭捏捏磨磨蹭蹭的,然后又带着莫名的怒气,对着我说:你不懂得去做饭啊,都过时辰了。
对我阿妹说:我就休息一下,你干吗喊?
对着那神婆说:谁让你进来的?
那神婆倒没有生气,笑嘻嘻转过来指着我,说:就她啊。
然后用一种本来就约定好的口气问:怎么还不赶紧走?
阿母问:去哪儿?
神婆回:去参加葬礼啊。
神婆笑盈盈地走在前面,阿母跟在神婆后面,我跟在阿母后面,我妹跟在我后面。
领头的神婆走路柔柔软软的,原本张牙舞爪的阿母跟在后面老是觉得别扭,迈着小碎步,几次踩到神婆的脚后跟,神婆不耐烦地转身瞪了瞪阿母,阿母则气呼呼地?:会不会走路啊?
镇上的人没有预料到会有这样的组合出现,大家像看神明出巡一样,一直盯着我们看。
阿母追上来问神婆:为什么要去参加葬礼?
神婆说:我很喜欢参加葬礼。
阿母继续问神婆:为什么喜欢参加葬礼?
神婆从口袋里掏出瓜子,塞进嘴里,说:听听别人一辈子的故事,储存着,可以帮咱们自己过好这一辈子和下一辈子。
阿母说:胡说,这辈子怎么记得上辈子的事情?
神婆吐出瓜子壳,说:你是不是很多事情凭直觉就知道怎么做?——那就是上辈子学的。上辈子学到的东西都在的,只是你不记得而已。
神婆又往嘴里送了一颗瓜子,说:所以要多参加葬礼。
爷爷去世的时候我太小,懂得不多。奶奶的葬礼很潦草,一不留神就结束了。所以那天参加的那个葬礼,我觉得挺新奇。
还没走到,就远远看到立满了密密麻麻红红火火的拱门。厅堂两边分别是一支西洋乐队、一支南音团。西洋乐队弹奏一曲,南音接着上,南音吟唱完,西洋乐队接着上。旁边的空地上,还有人在耍猴戏,那些猴如人一般,听着指令表演着踩高跷等杂技,每表演完一个节目,就要绕场一圈,对着所有人一一作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