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站在凳子上,抱着神像,下面是张开着的粪坑——像女人的产道。
好像,这世界终于为我重新生下神明了。
那神像蒙着厚厚的粉尘和蝇虫的屎,像婴儿沾满污血。我用手擦拭着她的脸,我还是认不出她。我赶紧拿水冲,冲走蝇虫的屎,冲走厚厚的粉尘——我看到了,看到她悲悯的双眼,我看到了,看到她慈悲的微笑,我认出她了——她是夫人妈,是主管咱们这地方孩子生养的神明。
我一度不理解,那神婆为什么留给我夫人妈,我可是个从来没有生下,也不会再生下孩子的人。后来我想:或许,她是希望夫人妈陪我生下我的人生。或许,是夫人妈希望陪当时的那个镇子重新生下咱们的神明。或许,咱们的新社会也是刚刚重新生下来的孩子。
那天我用百花小时候用的襁褓包住夫人妈,抱在怀里一路往卫生院跑。
跑进病房,我阿妹哭着和我说,刚刚医生说了,药都用了,就看百花自己扛不扛得过去。阿妹说的时候,手一直抖。
我把阿妹、北来、西来叫过来,偷偷地把襁褓里的夫人妈给他们看,我说:咱们不怕了,咱们有神明了。
我说,该吃药就喂,该擦拭身体就擦。还要一直喊百花的名字。我说,我就不信喊不回来。
我把夫人妈放在百花枕头边。我对百花说:夫人妈来了,你必须活过来,你要不活过来,我不认你当我的女儿了。我对着神像说:夫人妈请你保佑百花,如果百花没好过来,我自此就不认你,也不要你了。
我忘记恐吓了百花和神明多少遍,大约在第二天凌晨,百花醒了。
百花醒来,一开始是笑着的,看见我们哭了,也才跟着哭。
我哭着问:百花百花,你为什么哭?
百花哭着问:阿母、小姨、哥哥们为什么哭?
我哭着问:百花百花,你去哪儿了呢?
百花哭着说,她记得本来回家了,然后不知道怎么的,就在一条街上玩。那条街上,走来走去的,是穿着各种衣服的人,有现在的样子的,有戏台上那种打扮的。她觉得好玩,玩了一阵,然后就看到街上有个婆婆对着她喊,说:百花百花,城门要关了,你得赶紧回去。她想着,得赶紧回来找阿母,就跟着那婆婆一直跑。跑到城门,城门已经关了,她着急得一直哭。那婆婆抱着她,来到一个狗洞,说,这是她在城墙上偷偷开的洞,只有小孩子钻得过去。她就赶紧钻了。一出来,就看到我们在哭。
我阿妹把襁褓中的夫人妈神像拿给百花看,问:是这个婆婆吗?
百花看了看,说:不像。那个婆婆老多了,也胖多了。
我记得神婆说过的,神明要塑像的时候,老会将显年轻好看的样子给工匠。我扑哧一笑,说:就是她了。
百花是活过来了,但只是活了一半回来。
按照医生的说法,百花的腿脚有可能会不断萎缩,然后瘫痪;但如果百花够坚强,能忍着疼硬扛,还是有机会站起来的;但到了四五十岁,有很大概率还是会萎缩直至瘫痪。
医生的说法我听不懂,但我理解了,应该是夫人妈在让百花钻狗洞的时候,另外那个世界的门还是关上了,一不小心,就把腿脚那一部分的魂魄掉在那边了。
如果是这样,那得让夫人妈帮忙找回来啊。
有一段时间,我睡觉前总是要轻声说:夫人妈啊,能不能到我梦里说话?我想请你帮忙了。
每天晚上都好像见到了夫人妈,又好像没见到。我想,我果然不是神婆,终究无法和神明说上话。
百花确确实实在试图把自己的腿找回来。她经常用力地发着呆,我知道她在让自己的意识一点点往自己腿的深处爬。这真是个漫长而艰难的过程,看着她经常发呆到满头大汗,有时候腿上的青筋还会剧烈地抽动。我知道那很疼,我做不了什么,就守在旁边,一旦腿上的青筋出现了,我就像抓老鼠一样,按住她抽动的那条青筋,拼命地按摩。
疼在自己身上好像没那么疼,疼在自己孩子身上可真疼。我心疼得眼眶里泪水直打转,但我可不想在孩子面前显得很脆弱,所以我笑着问:很疼吧?疼就和阿母说,阿母知道的。
百花笑着和我说:不疼啊。阿母我不疼。
百花越说不疼,我越心疼。
每个人难过都不一样,有的人用哭来让难过流出来,有的人用生气来让难过蒸发出来。北来用的是生气。
那段时间,北来总是骂骂咧咧的。太阳太大了,骂;今天阴天了,骂;今天有风了,骂;今天没风了,骂。骂着骂着不甘心,见到路上的石头就踢,见到路边的树就踢。踢完还是不解气,气呼呼地问我:凭什么让百花这样?